冯良玉瞧着自己的丈夫,耳根通红。
她先是愣了一瞬,而后匆忙转身去到凉亭中倒了杯茶给他。
张子悟接过茶喝了一口,朝她客气的道了声谢。
她看着逐渐从呛咳中平静下来的张子悟,好奇询问:“你方才,在想什么?”
张子悟端着茶杯的手一颤,茶汤在杯中倾斜,有些洒在了外面。
他干净的袖口染上了茶渍,冯良玉瞧见,眉心微动。
“我只是见你难过。”冯良玉放在剑柄上的手收紧了些,声音沉稳有力,“你若是不想说,也可以不用说。”
“没有。”张子悟忙摇头,声音轻而急促,“我只是,忽然很羡慕你。”
“羡慕我?”
张子悟缓缓点头:“我若是身子也康健,早日参加科举,或许,也能将这一身的庸才用于社稷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这庭院之中呆坐等死。
话未说完,张子悟闭口不再多言,缓缓阖上双眼又睁开,眼中满是沉痛。
冯良玉皱起眉毛,有些急切:“那我们去找大夫,找最好的大夫给你治病!只要你把身子调养好了,说不定今年就能参加秋闱了。”
张子悟双眸微颤,眼尾泛红,唇色泛白:“我,我这病……治了很久了。”
治了许久,却没见好过。
他的后半句,依然没有说出。
带着凉意的春风从庭院中拂过,夹着花香从冯良玉鼻尖下绕过去,却让她心下一紧。
她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更见不得在乎的人难过受苦。
冯良玉眼神坚定,摇头说:“会有比御医更好的大夫,我去帮你求来!”
“你……”
冯良玉没让张子悟说完,抢着说道:“男儿大丈夫,既然有抱负,就一定要实现,哪怕拼到最后没有希望也要去拼!何况,也不是没有希望!”
张子悟被她的坚定所感,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心中也逐渐火热起来,最终郑重点头。
冯良玉说完这些话后的第二天,就有了行动,似乎是怕多耽搁一天就会误了张子悟的一辈子。
她直接带着张子悟一同前往了京城。
慕雨和安玉屑瞧见眼前庭院景色又在变化变化,见到一处旧景。
冯良玉竟是又回到了皇宫。
不过这次冯良玉只是去到殿中与皇帝问安,没有长留,而后就被太监引着去到了京城的一处书院。
书院上悬挂着一块由金丝楠木所做的牌匾,上面提着四个遒劲有力大字:玲珑书院。
富贵中可见清雅,清雅中却也能见富贵。
慕雨眼见冯良玉和那太监走入了书院大门,连忙跟上,可手腕上却突觉牵扯,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是安玉屑。
他站在门口没有动弹。
“走啊。”慕雨催促。
安玉屑抿着嘴,一双眼紧盯着书院上的牌匾,齿尖下意识的紧紧咬下口中软肉。
一丝腥甜的血气瞬间蔓延口腔,他吸气阖眸,喉头滚动,将口中鲜血咽下。
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让人窒息的前尘往事尽数压入心底。
慕雨见他情绪不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未发问,转头连忙朝门内看了一眼,冯良玉已经走远了。
她转头拽了一下捆仙绳,有些着急:“你在干什么?我们不能错过冯良玉回忆中的任何一个细节!破阵的关键肯定就在其中!”
安玉屑低头瞧见手腕被绳子拉到半空,眼中不耐:“我对她的记忆没有兴趣,现在应该快想办法出去。”
慕雨挑眉,无奈失笑:“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魔阵吸进来,对不对?”
安玉屑没有说话,将头别了过去,似乎是不想看到暮雨。
“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厌恶的皱了下眉头:“我的确不知。”
这样说着,人已经大步流星的朝书院内走去。
显然,他虽然不知,但此刻观暮雨反应,却了解到看清楚冯良玉的回忆很有用处。
慕雨瞪着眼睛看着安玉屑从自己眼前走过,只能转身连忙跟上冯良玉的脚步。
“这个魔阵是以冯良玉的记忆和怨念设下的,要想脱困,我们必须给冯良玉解怨才行,否则我们将会成为这魔阵的养料,死无全尸!”
“哦,你怕死无全尸?”
暮雨忍无可忍:“安玉屑!”
安玉屑满不在乎,声音慵懒:“怕死很正常,怕不得好死更正常。”
慕雨没有被安玉屑的嘲讽打乱思路,忍不住狐疑的看了一眼他平静无波的脸:“所以,你方才为什么不想进去?”
安玉屑低头轻笑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倒是要感谢你在巧云台学好了阵法,不然我还真不知自己要想活命,就必须去窥探一个女人的风花雪月。”
慕雨嘴角一扯,快步走到了他的前面,到了冯良玉身侧。
只听那太监掐着细细的嗓子,与冯良玉谄媚说着:“冯将军,到了,就是这里。”
冯良玉颔首,负手抬脚踏入了一间院落。
慕雨跟着进入,便见到这院中的空地上有许多半大的少年手持桃木剑,正有模有样的练着。
安玉屑撞见这些少年的一瞬间,猛然睁大了双眼,不得不朝角落的两个少年看了过去,再无法错开半分视线分给别处。
他此刻的神色晦暗,阴冷可怖,仿佛见到了此生死敌一般。
慕雨没有并未注意,扫了一圈这些少年,叹道:“这些男孩子都是什么人,怎么练武还能穿绸衣?”
这要是在巧云台,还不得被师父抽上一顿手心?
安玉屑咬住后牙,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在暮雨身后声音淡淡的回说:“皇子皇孙,世家公子。”
此时,二人已经跟着冯良玉的步伐往后院走去,早已经过了那些少年。
可慕雨听安玉屑这样说完,却忍不住好奇,往回看了好几眼:“那这样说来,你是皇子伴读,肯定也是个世家公子!那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你和六殿下?”
安玉屑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又没说话,目光定定看向屋中,看向了冯良玉要去见的人。
那是一个白发白袍的道者,见到冯良玉进来,只微微一笑,将一杯茶递到了她的手上。
太监已经识趣的退出屋中,只说宫中事忙,不便在侧伺候。
而慕雨却张大了眼睛,有些许惊讶:“这是仙缘岛的掌门,景旭真君!”
安玉屑低眉,乌黑的眼底带着些似有若无的讥讽:“你不是早就知道,仙缘岛亲近人间皇室,会教习皇子们三年仙法吗?你有什么可惊讶的?”
慕雨没有理会他的话,认真听着冯良玉和景旭真君说着张子悟的病情,神色认真,似乎很是关切。
可谁知慕雨挠了挠下巴,忽然问道:“那这样说的话,方才那一群少年里面,肯定是有你的。我记得你说过,皇子们跟着他学过仙法,而你也会仙法,所以,外面那些少年里,定然有你!”
她将自己的认知,用肯定的语气说了两次,很是自信。
安玉屑抬眼看她,笑得暧昧非常,声音中带着些许的沙哑:“原来,比起如何脱困魔阵,慕姑娘更关心我的少年时期啊。”
慕雨尴尬的咳了一声,不再去和安玉屑说话。
彼时,冯良玉也已朝景旭真人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景旭真人听完低首:“我去年来京都之前,就听过冯将军,如今一见,发现将军竟还是个心存柔软的女子。”
冯良玉静静望着景旭真人,没有说话。
她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样客套的对话会让她有些无措。
对面的景旭真人似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垂眸轻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仰慕将军人品,将军明日可将张公子带来,我定会尽力医治。”
冯良玉站起,抱拳躬身拜去:“多谢仙君。”
她说完,才直起身子,脸上满是欣喜,面上微红。
慕雨眨眨眼睛,只想着,冯良玉的确是很喜欢张子悟的。
当然,冯良玉对他的喜欢和希望倒也没有错付。
在景旭真君的调养下,张子悟那病弱的身子确实日强过一日。
原本之前被病痛折磨到放弃人生的公子,现而今竟是又重新打起了精神,努力的好好生活。
他有了更多的精力去温书,也有了更多的时间陪冯良玉,脸上的笑容也比之前更多。
对冯良玉,比以前更加耐心和包容。
在张子悟身体好的差不多的时候,两人也如来时一样,并不耽误时间,即刻踏上了返回青州的路。
正是在回程的路上,冯良玉有了身孕。
那年的秋日,身体刚好的张子悟没有赶上秋闱,但迎来了新生。
他对那个孩子的关注,远比冯良玉更多,就好像是他在怀孕一般。
冯良玉的月份大了之后,张子悟几乎时刻陪在她的身边。
当真是事事小心周到,日日不敢离开半步,一时见不到冯良玉,都要连忙找过去寻人,连府中的丫鬟小斯都私下切切议论过自己公子,未免太过小心了些。
陪着冯良玉捱过一年孕育之苦,终于再第二年的冬日,冯良玉生下了一个儿子,白团子一般,十分可爱。
冯老将军抱起外孙的时候,笑着和冯良玉说:“我们教这个孩子功夫,子悟教这个孩子读书习字,将来我的外孙,会是个文武双全的好男儿。”
张子悟与冯良玉在一旁听着,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坚定非常。
这是个极受重视的孩子,过了百天,都还未能定下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名字,只能先用乳名养着。
冯老将军说这样也好,先不给孩子起正经名字,也好养活,不然名字起得太好,小孩子家家的,怕承不住福气短命夭折。
张老爷也觉在理,对这小婴孩也更加重视。
冯家和张家,都将这个孩子视作全部未来。
时光匆匆而过,又是一年,又到了秋日,终于临到了秋闱。
只是张子悟还未来得及去参加秋闱,冯良玉却先等来了京城和边关的急报。
是加急的战报。
西北那边的叛军又来侵犯,守关的将士们被一众阴兵围杀,已经损失了近五千将士。
这次的阴兵,好像比上一次的更难打一些。
故而,与这急报一同而来的,是皇帝的圣旨。
圣旨叫她回到沙场,上阵杀敌。
冯良玉接了旨意,顿觉恍然,用力握住卷轴两边,竟似乎握住了千斤之物。
那一卷纸,此刻沉重无比。
她如之前一般披上戎装准备踏出房门时,却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冯良玉脚步顿住,不得不转身走回去。
她低头看着还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眼眶湿润,却没有抱起,轻声叫了一下儿子的乳名:虎奴。
婴孩眼睛圆而亮,听着母亲的呼唤,笑出了声,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唤:娘亲,娘亲。
冯良玉眉毛拧在了一处,鼻尖酸涩非常,更不敢伸手去,甚至向后退了一步,只转头和张子悟微笑道:“你会高中吧?”
张子悟静静凝望妻子,沉默了一瞬,随后就察觉到了她心中的那一丝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舍,只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后又将她轻轻抱住。
“你放心,我会高中。”
正如,你一定会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