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8

    叶子是在黑暗里醒来的。

    手探下去,摸到的是床单上一滩湿润,举回手,嗅一嗅,浓重的腥味。她爬起来,揿开灯,去洗手间换卫生巾。掰出一粒止痛药,拿水咽下,她扫一眼客厅的小桌,瓶瓶罐罐都揭了盖子,散在桌面上。

    已经不知道过去有几日。

    室友一直没回家,想是不愿与她这样的败类共处。期间,她一直昏睡,偶尔清醒,吃点东西,看一眼消息,什么都有,国际新闻、同城消息、同学的责怪、画廊的辞退信、学校的退学通知……随意瞟几眼,倒头又睡。

    睡眠挥霍完了,便蹲在垃圾桶旁边,剪头发。全无章法,长一指、短一指地剪,任它们纷纷地落。这头发,她自己剪的不算,实际上,掉得也多,折腾几次,她又耗尽了这消遣。

    她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嫌房屋憋仄了。披一条羽绒服,她出了门。

    深夜的北方街道,车与人都零星,只路灯擎一排排的昏黄,水门汀的路,粼粼的光,仿佛一条月下的长河。她就在这河边跋涉。

    头发短了,又没戴针织帽,寒风从发隙里刮,冻得她头脑清明一片。

    她以往是最怕走夜路,总疑心暗巷里埋伏着意外,但为了生计,还是硬着头皮闯荡。以前好,手头有工具,行路快,时不时还能搭一程公交,安全有保障,不至于太害怕。如今,踽踽的一个人,晃悠悠地在路上走,头顶的光亮一阵,暗一阵,她也不嫌旷然得没着落。

    大部分时候,心都是空的,见到什么,都只是看。公园里遍地萧瑟的碎影子,暗里的长凳上,情侣们拥吻,末了,靠在一起讲话,低声地笑;政府建筑大院外,铁冷的伸缩门下,有人垫写了字的纸板睡觉,团团的灰黑色羽绒袄被LED标语掠一片丝丝缕缕的红;巷子里的店子都关门了,只一些荧艳的玻璃门还透着亮,女人们打起帘,光着腿出来接外卖,哈腰向骑手道谢,又转回脸同姐妹们说笑……她走了许多个夜晚,但都似同一夜,像集邮的册子,一排排,都沾黏到一块儿。一条长得走不出的夜,供她幽灵般徘徊。

    厨余垃圾箱边跃出一只野猫,从她脚背上掠过。

    一切都与她无关。有时也相关。从歌厅出来的男孩们,驾车蹭着她驰过,要惊吓她,落空了,便从车窗里探出头,呲牙,冲她竖中指。另一个夜晚,她又见了那辆车,停在同一家歌厅门前,她从垃圾桶中翻出一枚啤酒瓶,冲引擎盖上砸碎了,把尖利的裂口滋滋拖过车身,留下沉默的伤口。

    她离开,找一溜台阶坐,去拨手背上扎入的玻璃碴子。

    那些人没有找上她。

    也有不空的时候。没有多余的感情,只是愤怒,不是被激发,而是从虚空里膨胀来了,不似情绪,反倒像生理反应。于是她走路到一半,忍不住,揪着领口,蹲下身去喘气,眼但眶是干燥的,泪似乎都枯涸了。发了病一样,苦痛一会儿,又隔一阵,情绪消退下去,她站起身,继续走。

    她会在桥上站上两三个钟头,脸对着黑沉沉的水,想起大学里的老师调侃燕城的河湖,尤其是冬天——浅得像塑料盆里的洗脚水。她笑了。

    她是在下小雪的夜里遇到那个女孩。临近年节了,城空了一大半,北方人夜生活少,回家得早,除了景区还聚了人,居民区除了亮灯,几乎觉察不出人影。雪浅得像霜,在砖石上薄薄敷一层。女孩穿着阴天蓝的棉袄,独自在人行道上走,夜影里,像一只失怙的鸽子。叶子迎面走近,见到一张拉着嘴角的幼小的冷脸,并没有哭。她瞥一眼,不理睬,继续走自己的路。

    大约行了十来米,正在公交站牌下,她终于立住了,面上仍没什么表情,只是转回身,大步赶上小女孩,叫住她:“我送你去附近派出所。”

    女孩的母亲赶了两个钟头的路,才从城郊赶到派出所。叶子坐在排椅上,女孩坐在她身边,两个人没有讲什么话。直到见到母亲,女孩吞咽一下,面上冰一样,裂了缝,松动了,一泡一泡的热泪滚落出来。母亲要来安抚她,她一面擦着脸,一面推拒母亲,呜呜咽咽地哭,惹得母亲眼眶也红,张臂把孩子搂入怀里。

    过年,母亲还在公司加班,把孩子送到舅舅家玩,表兄把她带出去,却不当心叫她走丢了。女孩独自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得在街上徘徊,走了四、五公里的路,直到遇见叶子。

    母亲向叶子道谢,叶子便点头。母女俩牵手离开,叶子目送二人。派出所的走廊极长,地面铺瓷白的砖,头顶布青明的灯光,似一条通彻的隧道,走得出去,就是坦途。母女们就将隐没在出口了,叶子忽地站起身,踏步赶上,叫住两人。

    垂着手,眼睛低着,只看那鸽子样的女孩,她问:

    “你能抱一下我吗?”

    女孩扬目光向母亲征询,母亲松开手,在背后轻推她一把。女孩走上前,叶子蹲下身,任由女孩搂住脖颈。

    母女俩走后,叶子也动身离开。

    她坐地铁回家。走出地铁站,夜色渐渐淹上来。她向前走几步,空气是凝滞的,是深呼吸前的屏息。嘣嘣,雪粒子打在羽绒袄的覆膜面料上,声音像轻飏的绒毛,挠中了耳朵。苏醒似的,她动弹一下手指。口鼻吐息,团团白雾,扑到面上时,犹有温热。她抽噎一下,迈着步子继续走。靴子底踩在薄雪地里,脆响,每一步都似踏碎冰层。

    有冰凉的东西降落在脸上,融化了,很快被滚烫的液体冲开。她仰开脸,迷蒙地望天。模糊的视线里,铅云被色素样的光染得黄一片、红一片。但终究还是下了雪。

    外面没有人。她先是哽咽,然后抽泣,继而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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