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9

    存款要告罄了,她搬出了原先的出租屋。之前的负债,是翟淼一人承担了,她仍要向她还钱,但她大学肄业,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先做着原先的代驾,再向外卖平台递交了申请。骑手的工作,她打算做专职。兼职工资高,但没有公司帮忙处理交通事故,她运气向来极差,不敢打这个赌。每日十点下班后,她还可以做代驾,只是不再靠近原先打工的酒吧。至于其他机会,她没有把握,只得慢慢等待。

    向车行租了车,她开始在城市里穿行。头盔大了,还好是冬天,她头发又零落的短,正好能在里面多套一只针织毛帽。风刮得脸冷,就两边耳朵勾一张棉口罩。素着一张脸,如果不说话,她几乎不会被看作女人,因此也省却许多麻烦。搬家时,东西太碎,她全挂在二手网站上卖掉,化妆品,没拆封的可以卖,用过的,她不好意思,忍痛全部扔去。还有多的钱,她拿来买了一双厚手套——冷天里骑车,即便有挡风罩,缺了手套,手指仍冻得僵劲,送一碗土豆粉上楼,勾不稳塑料袋,叫冒白烟的汤水泼浇了一身。

    驰车驶入人群车流,她终于又做了芸芸众生里的一员,除了自己,再无依仗可矜骄,也再无台阶待她滚落。这让她自由。只是深夜翻通讯录,见到母亲的电话号码,她还是有割舍般的痛——好在消息被封锁,并无媒体大肆报道诬告之事,即便有,也是化去了真实名姓,母亲不知道她出了事,只当她顺顺利利毕了业,留在城市里打拼。

    做骑手,偶尔也有好际遇。夜里,城中心的高档小区里有人订了蛋糕,单子派到她这边来。从私人定制的店里取餐,走进去,香气绵软,灯泡一颗一颗脆亮,像肥皂泡里流五彩的幻梦。等待时,服务员递上一杯温热的红茶。小区离店不远,她做代驾时,多次出入过。蛋糕有两份,尺寸不大。她坐电梯上楼,给客人打电话,对方挂断了,但软件对话框里有消息,告诉她先上楼。到了地方,找到门牌号,叩门。等了片刻,没有人应。对话框里倒是跳出气泡。

    ——你后面还有急单吗?

    ——没有,您是最后一单,我送完就下班。

    ——嗯。麻烦你站在门前,等一下。

    既然是客人要求,她也就立在门前。门上有猫眼,她不好靠太近,往后退一步。百无聊赖,她低头打量手里的蛋糕,荔枝粉的缎带十字交叉地绑起,透明的、展览柜玻璃样的包装盒里,一座洁白的小城堡似的奶油蛋糕蹲坐其中,像从童话里撬出的一块砖,犹带梦境的芳香。她看出了神。楼层里比外面的夜晚要暖,她呼气,水汽从口罩空隙里钻出,沾上睫毛,坠坠的,她不禁抬手揉。

    ——蛋糕你放一份在门口,另一份,你可以拿走。

    她奇怪,忙要拒绝,对方却抢先解释:我朋友今天过生日,但没来,两份蛋糕,吃不完,会放坏,就当帮我一个忙。

    ——谢谢你。门后的客人打字很快。

    对方说到这个份上,叶子也不好再客气,放一盒蛋糕在门口,向门里的人道了谢,她拎着另一份蛋糕离开。刚下楼,手机叮当一声,有客人打赏,整整一百元。

    *

    许是跌到了谷底,往哪边走,都是向上。《览物》发来面试通知,正是个温暖的中午。冬天减退了,日光渐亮,她把电动车泊在换电池的存储柜旁,倚靠着,大口嚼煎饼果子,头盔挂上犄角样的把手上,帽子也扯去——这副装备,如果无寒可御,就只能憋一身热汗。头发新长了些,但是不好看,毛毵毵的,四面八方猬刺着。

    她确实给《览物》投过简历,上学时投了一份,前些时日又投了一份。实话实说,运营、销售、摄影……但凡是她能做的,不论精通与否,她都拿着简历叩问过,大部分见她肄业,了解了背景,都拒绝了,至于《览物》,她也不抱大希望。

    但她还是去小区门口的理发店修了头发,从柜底扯出一套芝麻灰的西装,把自己装扮出个体面样子。《览物》是生物科普杂志,岗位是新媒体运营,深夜回家,她拉表格,复盘了以往做博主的经验,躺在窄床上,抱着笔记本背重点,直到睡着。

    当晚,她做了很长一个梦,梦里流了眼泪,醒来,还直恍惚。

    向外卖平台请了假,她去指定地址应聘。部门并不大,只占半层写字楼,同事也不多,她去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坐在电脑前工作的有,走廊里喝茶谈天也不少,还有人埋头在成摞的书册后睡觉,鼾声连天。接待她的先是HR,开了一间小会议室,问她简历上的问题,但绕过了肄业;之后是群面,气氛也不沉闷,一群人,有男有女,叽叽喳喳讲话,聊徒步、攀岩、做标本、种花草,说到兴头上,干脆撇下她,相视大笑;最后来的是主编,是个中年女人,烫卷的黄褐色短发,头发薄,但是硬,弹簧一样;扁平的一张脸,微微发黄,但眼睛烁烁,像桂圆滴溜溜的黑亮的核。她套一件蛋卷黄连帽卫衣,两管很宽的水洗蓝牛仔裤,走起路来,飒飒地摩擦。

    她在对面坐下,翻开册页,里面夹群面记录:“其他同事说,他们很愿意和你共事。”

    叶子绞扭了手:“我也很期待和他们一起工作——如果有机会。”

    “你专业水平不错,对我们的内容也很有热情,做过博主,有相关经验……”主编的目光在记录上扫动,末了,扬起眼睛,睃她,“你怕不怕美洲大蠊?”

    “啊?”

    “蟑螂——你不应该缺这个常识吧?”

    “不不,”叶子忙摆手,“我知道。我只是好奇您的问题。”

    “怕不怕?”

    主编倾过身来,目光直射到她脸上。叶子如实摇头。

    “那就好。你准备一下,两周后开始实习,实习期一个月,如果表现不错,三个月后就可以转正。”主编摞好桌上零散的纸页,站起身,“稍等一下,我叫HR来和你谈薪资和福利。”

    叶子瞠目。三场面试,对方都漏掉了最重要的部分。像悬在头顶的一柄剑,为细丝吊住了,随时有坠插下来的危险。她坐在座位上,直到主编经过身边了,仍迟迟站不起来。她不清楚他们的考量,但说出口,这份工作也许就再也与她无缘。她太需要它,但于它而言,代替品又太多。

    可从前的教训太深刻,她不想再掩藏任何孔洞,惶然于未来的溃堤。捏了拳,蓦地站起,她叫住了主编:

    “您不问我肄业的原因吗?”

    “我跟你们学院的老师认识。我知道你是谁,干了什么。”

    “那您……”

    “我可不敢夸口自己有资格掷石头。”主编的眼光在她的短发上打了个转,摩挲似的,安抚她,“工作,还是需要有能力的人来做——如果你真有,就不必担心。”

    “可是,我犯过错,再在公众前露脸风险很大,很多形式的内容恐怕做不了。”

    “我哪里说运营要露脸啦?”

    *

    向外卖平台递交了辞呈,她晚上仍做代驾。下了骑手的班,她照常在离家不远的酒吧蹲守。叮,有订单,顺着指示找过去,是一辆白色SUV,正泊在酒吧前的车位里。等了一会儿,门里终于走出来人。

    只看一眼,便似有人拎了冰凌凌的水桶,从头倾浇而下。退后一步,背正抵上车身,“砰”一声,撞醒了她,叶子掏出手机,手指打着哆嗦,去按取消键,一连按了三五回,直到按键变灰。对面人收到了消息,便低下头去,屏幕白亮的光在眼镜表面映出两点小方块。

    “叮。”他又指定了她。

    她的脸冷下去。对方走到跟前,叶子站定了,上下打量他。他穿一身黑灰混纺长大衣,还是以前的风格,像是要随时从格子间里叫人去开会。哦,叶子想起来,他如今已做了国坤的董事长,风光无两,谁还记得他曾在江边说,自己的爱好是昆虫。她不清楚他们的“豪门恩怨”。新闻里讲,他父亲,国坤前董事长因为消防问题被调查,而他消沉了一阵,最终临危受命——多么经典的代际交接故事,简直可以拍电影!

    目光移到那张脸上——再不见倦怠了,甚至也没有不高兴,夜色里,他背着霓虹光,但她仍看得明白:一张清明、平和的脸,如同业已新生的神佛。叶子咬住后槽牙。她知道,这神佛是要飨血食的。

    “孟总没有喝酒吧?我希望您能取消订单,自己开车。”

    不料想这是她的第一句话,孟宴臣怔了怔,旋即,他按下车钥匙。后备箱盖升起,他走过去,取出一听啤酒,“呲——”一声,撕开环扣,凑到唇边,饮一大口,末了,按下箱盖,他打开一边手臂,示意她:

    “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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