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7

    在看守所里,叶子先想起来的,还是孟宴臣的好。

    他确实傲慢,但大体是尊重人的,从不吝于伸出援手,处世甚至有慈悲,他送回她的学生卡,在酒吧里替她解围,还给她介绍工作。他待她不客气,却会在下雨天倒回车来,送她去地铁站;有时也像朋友一样,虽然不乐意,仍去听一场嫌吵耳朵的音乐现场;甚至那场谈整容产业的饭局,也可看作他另类的关心。他也并非不可爱,他笑得少,但笑起来时,颊上有酒窝;他会在她窄小的出租屋里局促地走,小心翼翼避开每一次磕碰。他没有什么错,只是不爱她。是她自取其辱罢了。

    两人的位置交换得极快,上一刻,他还坐在审讯室,而现在,是她被隔在看守的玻璃墙后。据说,是有人替他作证,还拿出了视频——她这才想起,孟宴臣不单是个有钱人。许是与他相处久了,总忘掉他其他身份。她委顿在墙角,哼一声,简直要笑出来——是她做人上有缺陷,遭人羞辱,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永远捺不住气,也不管自己是否脆薄,只全心全意地一头撞上去,粉身碎骨算是壮烈,肚破肠流,那就是难堪了。

    玻璃笼子外,几个警察在聊天。她知道自己结果不会好,也懒得多想,百无聊赖,支着耳朵,去听他们隐约的谈话。

    他们眼光瞥过来,叶子于是知晓他们的话题。他们在聊她的学校、聊以往的嫌疑人和受害者,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咂摸了一阵,还有人笑起来,笑过后,又面面相觑,再叹气。

    “这案子,说大不大,只是强——”

    “说错了,是诬告!”

    “好好,诬告——因为当事人是国坤太子爷,说小,也不小,不好定性,只能说稀奇。”

    “稀奇什么?”

    “你不知,起先,小孟总认罪了。”

    “有目击证人,有视频证据,还做了检查,分明是假,他为什么要认?”

    “喝醉了,不清楚吧。”

    “胡说!你见哪个这种事进来的男的不替自己狡辩两句的?”

    “那是另有隐情?”

    “我……我好像猜到一点。”

    “什么?”

    “可能和他妈妈有关。刚才他父母来,不知为什么,他们母子闹起来了。小孟总说什么——母亲做错了事,总要人承担后果。”

    “做错什么事?”

    “豪门恩怨,哪里说得清。”

    “说不清。”其他警察们附和。

    看守所的地面铺的是大面抛光瓷砖,凉、硬,叶子席地而坐,坐久了,砖体也升温,只是她身上变冷,骨头缝也要格愣愣打颤。她惯于忍耐,也不觉得过分难受。再没有别的事想了,她就轻声哼起歌来,指尖叩打地面。实心的水泥地震动不了,只发得出闷闷的声音,供她自己听。

    “您好,我来见叶子。”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也就扬起眼睛,睃一下。是孟宴臣,他已经站到玻璃门前。漫漫的红光褪去了,像被洗净一般,叶子甚至疑心,面前人新换了一身衣裳。叫她打起精神来的,倒不是孟宴臣来见她,而是他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她简直就要吃惊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瞠目:“你来做什么,关心失足少女?”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如果你需要钱,可以和我说,不必这样。”

    像是被碗口粗的铜撞针正叩中心口,叶子晃一下,倚住墙才立稳。她难以置信,视线都发颤,上上下下地打量透明门外的人:“你在说什么?”

    对面顿一下,说:“我已经放弃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出去后,你需要帮助,还是可以来找我。”

    她似乎尖叫了,但耳边又是寂静的,甚至连他说话声都与她隔着岸、隔着水:

    “很抱歉,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对……”她颅内晕眩,跌到玻璃门前,细看那张被冷白的日光灯照彻的脸——那张曾被她误认为是同伴的脸。牙齿要格格打架,但被她咬住,愤怒虽迟,但终究还是赶上了。似击鼓鸣冤一般,她全部豁出去,什么都不再怕,只嘶声质问:“孟宴臣,你是失忆了,还是装傻?!”

    许是她太癫狂,被绑上柳条编织的刑台,焦肤堕指了,却仍从火场里扑出来,孟宴臣也被震骇,忍不住倒退一步。

    “你说承担后果,你又承担了什么后果……你怎么敢撇干净!”目光钉进他镜片后的眼睛里去,她着急,害怕他下一刻掉头就走,手握成拳,敲击玻璃门,“砰砰”一串地响,如迎面来的棒喝,要他清醒,“你看看我!看着我!”

    “我不及你,不如你高贵,不如你聪明,”泪水大颗地滑落,她毕竟是爱过他,“但我也是个人,不是躺在街边,供人踹一脚泄愤的狗,不是一只点了灯,便扑火给人看的虫。”

    “你算计得好,把我算到这个境地……还用钱、用帮忙来羞辱我,你怎么敢!问问自己,但凡你还有一丝人性——”

    她眼眶下淤红,像火烙的疤痕。

    “因为贫穷,心动都成了原罪,衬得你圣洁无匹,能一点顾忌都没有地惩罚我。”

    咔。似有裂痕乍在那张被铸好的、悲悯的脸上。嘴唇动了一下,他终于无话可说。踉跄倒退两步,几乎是张皇的,有真实的噩梦在后追赶,他转过身,逃也似的走开了。

    *

    看守所里,时钟走得极响,嘀嗒、嘀嗒,一步赶一步,像涓涓的水流。

    警察对她进行思想教育时,她就斜着脸,静听这声音。临走时,警察还送她一本普法小册,她道谢,收进随行的包里。

    手机开机,就是信息轰炸。她随意地翻,看了几条,停在了班长的讯息框前,点开,先见的是指责,班长说,这件事必须通报学院;往上,班长拍她头像,震震的,拍了许多下;再往上,班长一长串消息,问她,她说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人提交了对她不利的证据——这句话后,紧接的是证人的名字:

    ——翟淼录了你伪造现场的视频,提交给了警局。

    像一根空心、钢制的长针,她在实验室里见过的,还惶恐它用在人身上。可它扎穿她了——她熟知人体的每一条血管、每一处器官,可她不知它扎在了哪里,只觉得一点针尖样的冰凉扩散开来,而她要条件反射般打起哆嗦,如沾了盐粒子的蛞蝓,她想蜷缩,却只能捂着脖颈跪下去,一线苦汁从脏腑里倒流。她撑住地,呕吐起来。

    原来,那间猩红的、绝望的包间并不是密不透风,只熬煮她一人。还有人在外窥伺,对她举起手机背后冰冷的眼睛,记录她挣扎的丑态。

    是否她天生就遭人厌弃,活该被冷眼旁观,被算计,被背叛,被牺牲?

    “妈妈。”她咳嗽着,轻声喊,“妈妈……”像青春期,痛经到在床上打滚,“你救救我。”

    无人回应。

    眼前几乎看不见东西了,她尽全力,不让自己扎进呕吐物里。身边有人叫她,要来扶她。软条条地被从地上抱扯起来,她不认识那张脸,一面无意识地喃“谢谢”,一面推开对方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整个世界似敲中了偌大的金属音叉,在一片白光当中嗡嗡振鸣。腿被磕中,鸣笛声响彻整条街道,可她置若罔闻,司机摇下窗,冲她破口大骂,字落到耳朵里,像溶进胶水。她摸着车体,向后,眼睛里终于见到东西。

    她见到车窗上倒映出来的人。脸上有淤青,脖上有抓痕,素白的一张椭圆脸,深色眉毛,漩涡样的眼睛——是谁?她认不出。她四处张望,想找一个人问一问,如果对方不告诉她,不要紧,她会央求,拿全部的耐心。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