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4

    ——昨天的事,谢谢你的帮忙,麻烦你了。

    傍晚,叶子收到孟宴臣的消息。

    ——不用谢。

    生硬地敲下三个字,她竟然语塞。聊天框眉“对方输入中”闪烁不定,屏幕对面的人似也陷入与她相同的困境,像两个陌生人忽然撞了肩,踩了脚,只好支吾客套话来安抚彼此。

    叶子想,自己该关心他,问他心情好一些没有。但不知觉,送出去的消息却是:你打碎了我家的小花瓶。

    对话气泡跳上屏幕,叶子才惊觉,慌忙要撤回这个谎——对方若是发来赔偿款,她到底是收还是不收?正张皇地翻找撤回键,对面却弹出一句:那我请你一场音乐会。

    化妆打扮就耗了她两个钟头。外套是穿搭账号广告方寄来的含羊毛呢子大衣,弄脏了,只能干洗,要花上小一百,她浪费不起这个钱,于是坐地铁去剧院,踩着高跟鞋在车厢里站了一路。音乐会的形式也叫她为难,西洋交响乐,她是一窍不通的,像考试前夜才预习,在手机上搜了几个观后感后,她脑里的结反而打得更纠缠。

    孟宴臣在入口等她。他看起来还是不快乐。叶子无端想起和他在画廊里看画,他流连的画,总是合他心境的。叶子顿时有了七分把握。

    台上的乐团在演奏,耳朵里听见的音符似乎是欢快的,但她更信任逻辑,掐着手掌的边缘,掉下了眼泪。她在自己的表演里沉浸了几秒,才陡然感知身边的孟宴臣的存在。他是这排排红丝绒灰尘罩观众席里最突兀的一个人,衣服下包裹的已然不是凡人的躯体,而是玉石的臂膀、铜铁的芯,像洞窟里丈高的神像,目光漫漫的,充盈每一寸空间。她悄睨他一眼,正见他唇边讥讽的笑。她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但她却止不住眼泪了。她绝望地想,让他高兴一下,也不算过错。

    这个念头搭救了她一把,后半场,她也索性挂着泪听完了。哭过后,等音乐会结束,与孟宴臣讲话,她都不敢直看他的眼睛。她不知眼线笔究竟牢不牢靠。没有补妆的空隙,她只好把手指捺住包,神经质地隔着仿真皮,摩挲气垫盒的边沿。

    听孟宴臣讲了几句话,她这才觉察出他的心情。孟宴臣仍没有什么好兴致,但也谈不上伤心,前夜的哭泣似乎沥干了他,令他脱落出干脆的锐利来。他同她有来有往地讲话,先是问花瓶,叫她坐立不安地承认了事实,又恹恹地点评她没有活力。她被拽上舞台,要陪他皮笑肉不笑地捧逗这一场,才许下台。只要他高兴,叶子有些无奈地想——就像现在这样,被他需要,也不是坏事。谁叫她喜欢他。她细细地观察他的神色,并未从那张冷淡的脸上觉出厌烦——或许他待自己,也是有两分好感在?

    她不敢估得太多,但有两分,也足够增加她的勇气了。

    天晚了,他送她回家。坐上副驾,她揭下挡光板,整理仪容,板后藏了一张照片,她睃一眼,没多理睬,只是解下头发绳子,任满头青丝堆到肩上来。

    但回到宿舍,被室友询问去向,叶子还是怯缩了,没敢把孟宴臣供出来。她喜欢他,在她这里,像是在无神论的社会里信教,虔诚也要遮掩,缺乏光明正大的底气。

    躲进床帘里,她滑动与孟宴臣的聊天记录。选修时,她上过哲学课,听老师讲西绪福斯和他的石头,现在,她似乎也变为了一个推石头的人,只不过她的坡要比西绪福斯的还要长——干脆说是没有尽头的好了,那石头也不会滚回原地,只要她松懈,它就一路滚落下来,訇訇地滚进悬崖里,她就永久地失去推它的机会了。孟宴臣可以约她吃许多餐饭,听许多场音乐会,他们可以开车穿过一百座、一千座桥,可终有一天,他看毕一份文件,就将她彻底忘记,很多年后,他甚至想不起通讯录角落“叶子”的备注后,到底藏着怎样一张脸。她确信这就是自己和他的结局。

    她所能做的,就是让这个结局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今晚的live house,你去吗?

    她并非喜欢吵闹的音乐,也无意迫切向他证明自己的“活力”。和他典雅的交响乐登对的,在她的想象里,也只有时髦的摇滚乐队。她总忘不了大一时与同社团的学姐聚餐,仿佛添了色素的镭射灯刺激眼睛的新鲜感。真正的爱好,她总觉得难以启齿、不足以呈上台面的,是制作各式各样的陷阱,从蚂蚱、苍蝇,到黄雀、野兔,她的罗网不放过任何一只被锁定的猎物。但那是小女孩的爱好。

    她的邀请不高明,但孟宴臣赴约了。

    等他一身西装地落座,叶子促狭地笑了。他也有生疏的场合。虽然叶子对live house也不太熟悉,但好过坐在她身边,却似把自己塞进方形小型纸箱里的孟宴臣。他向她直言不喜欢,也引不起她在意。两个人交头接耳,叶子只觉自己笑得比往日都畅快。

    出了live house,两人迎着晚风,顺江岸散步。她还浸泡在刚才轻松自在的氛围里,孟宴臣似乎也真是她的一个朋友了。叶子大着胆子问他爱好。

    “昆虫。”

    “虫?”

    “蝴蝶。”

    “收集吗?”

    “算吧。我以前的梦想,是做昆虫学家。”

    “为什么没去做?”

    “你做成你梦想的职业了吗?”

    他的反问使她坠回现实,叶子一时缄默。她学生物。十八岁,促使她填下志愿的,是一腔子的天真。她可以把每一张生物试卷都做到满分。她坚信自己的天赋。在她贫瘠的想象力里,白大褂是最合身的制服,挟着试管,穿行在卵样的洁白的实验室里,也是骄傲的生活方式。当她意识到这一切并不会天然地实现时,已经晚了。她错过了转专业,又因兼职无法抽空修习双学位。她被钉死在纸片样的梦想上。

    当孟宴臣问起,她忽然有倾诉的冲动,告诉他,她曾如何愤怒于无能,她对一切有多么失望,她好像搞砸了自己的人生。但当她看到他的脸,冲动平息了,他不会喜欢她自怨自艾。于是,她轻飘飘地回答:

    “我也没有。我本科学生物,当时是凭兴趣选的,至今还在找相关工作。但我学得不好,没有机会。现在,我自己创业,能月入一两万——做自己喜欢的,和安安稳稳地挣钱,很难断言哪一样是最优选。”

    多么滴水不漏,她心底黯然一下。

    孟宴臣适时转移了话题:

    “做你们这一行,竞争是不是很激烈?”

    “是,”她背着手,咕咚一声,将一粒石子踢进岸下黑沉沉的江水,“好看的人太多了,容易变得太在意自己的脸——你觉得,我需要整容吗?”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过于私密。

    “整容?”

    她只好硬着头皮,把话接续下去:“比如,双眼皮……或者鼻子需要再高一些?”她心虚地仰起头,把面孔呈给他看。

    蓦然,他静默下去。她感觉自己的眉目与嘴唇被他眼神扫过,如柔腻的羽毛。她内里打了个激灵,心思漂移一瞬,担心粉底和遮瑕是否掩得住泛上面的红。可下一刻,这些又不重要了。淅淅沥沥的风送来他身上沉笃的香气,小勾子似的,要扎穿她思绪的上颚。对岸的霓虹都虚了,光晕般的,散落了。很近的江水在拍岸,有节律的,唰——哗,唰——哗,几乎贴着耳朵,腥凉的水珠子要打溅到脸庞和嘴唇上。她总觉得这一刻是要有月亮的。

    方才在live house,他同她讲话。括着手,把声音拢到她耳边。他的小指似乎扫过她的颧骨,这后知后觉的刺青终于浮上来了。他的香气叫人要陷入睡眠。

    她想,她真是爱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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