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5

    被孟宴臣邀请去吃饭前,叶子正在宿舍里捉蟋蟀。

    “什么东西,叫得这样响?”

    她支起耳朵,听一听:“蟋蟀。”

    “这个季节还有蟋蟀?”

    “暖气养的吧。”

    “好吓人,千万不要爬到我床上。”室友夸张地打个冷颤。

    “嘘——”她竖一根手指在唇上,寝室屏起息,容她凝神细听,“在那里。”她手指向南面的角落。室友们默契地腾出一块空地。

    “唧唧吱——”蟋蟀藏在室友的床下桌底。它扎在人堆里太久,胸腹擦不到草地,只能紧贴冰凉的瓷砖,虽然不死,但活得不健康,叫声也是轻的、虚的,像饿久的难民。叶子蹲在桌底的空肚前,把拖鞋垫膝盖,一点一点爬进去。

    挪走层层重重的鞋盒,她眯眼躲开丝绒样的呛人的灰尘,在聚乙烯涂层的竖面桌脚和墙壁搭构的一方阴影里,找到了匍匐的乌黑的小东西。双手虚拢成瓢,屏息贴近了,猛地一阖,蟋蟀落入她手掌做的牢笼。

    “抓住了。”

    “快踩死它。”

    蟋蟀在她手心里是安静的,似一枚无生机的坚硬的心脏。叶子忽然不忍。它只是来错了地方。

    没有听从室友,她把蟋蟀从后窗抛下,底下有一片金黄稀疏的银杏林。

    正是此时,手机震动,孟宴臣发来了消息。

    他请她去一家西餐厅,周末。他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依他们的生活轨迹,能打照面的机会实在是少,尤其是她失掉酒吧的侍应生工作后,光凭运气是不够的,要他们当中至少一人从窗户里探出身,喊一声对方的名字,叫醒人似的,对方才能拗过头来看。但这样的方式又很难当作常态,她仍认为被他遗忘的风险不减。

    她正回复,翟淼插进一句话:“叶子,你适合去《览物》做运营,天天抓虫。”

    “嗯?”

    “看看就业群——我给你发过去了。”翟淼冲她摇了摇手机,咧嘴,“主业抓虫,副业做穿搭博主,非常新式的职业布局。”

    她快速扫一眼消息,心里有些喜欢,又多看了两眼:“只怕应聘不上。”说罢,她收拢了桌上散落的简历,插入书架的最里层。

    孟宴臣请客的地方依靠景区的山,从外看,是一方四合院,绕过影壁,天井里却不是寻常布置,而是油辣辣的绿,四面八方泼溅过来,简直叫人要举臂躲闪。头顶架一穹透明棚,钢铁的支架撑住了,又垂吊几只暖光的灯泡,生生在北方深秋里垦出一方翠汪汪的南国的盛夏。她在植被里流连了片刻,才走进门去,报了孟宴臣的名字,侍者引她上前。

    厅内的布置,落差太大,又叫她不自在了。标准的西餐厅装潢,桃花心木桌、不锈钢撑架、方形小瓷砖,玻璃折射玻璃,色彩都是斑点式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探究的眼睛。

    孟宴臣坐在桌后等她。侍者上菜很快。她在脑中回忆西餐用餐礼仪,佯装跃跃欲试。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点了这里的特色菜。尝尝。”

    得到首肯,叶子预备开动,却不想被人打断。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向孟宴臣哈腰时,西装臂弯、腰部的褶皱都咧着笑嘴。男人是问他来拉投资的。他们谈起了整容产业。男人预备做网红的生意,培养一批博主,叫她们替他吸流量,又诱她们做整容,一条龙产业,哪里都能挣钱。

    孟宴臣看向她:“你觉得这桩生意赚不赚?”

    “赚,”她如实回答,斟酌他的眼神,见他若有所思地垂眼——这是太深刻的暗示——忙添了一句,“但是缺德。”

    中年男人面上挂不住了。

    孟宴臣向他微微笑:“抱歉了,我家教严,做了这样的生意,家父非把我腿打折。”

    叶子顿时反应过来。他在点她。去live house的晚上,她问要不要整容,本是随口,却莫名被他记在了心里。于是闲心大发,挑了个未必喜欢的餐厅,见了个瞧不上的人,演这一出除了他没人乐意的戏,要体面地训诫她,一点没想与她平等交流。她若真有整容的心思,说不准还谢他指点迷津,坏就坏在她一丁点也不想。明眼人自见沟渠,若多来一人在耳边聒噪:不要翻下水去——真好似全天下的智慧都叫他一人占了,多么扫兴的事!

    她宁愿他只问一句:你当真?她便轻松地否决,拿“玩笑”圆过这个话题。

    被看轻,她内心气极,但面上仍要感激他的“善意”,强带笑,夸他是个“好人”。低头扫一眼餐桌上菜肴,番茄是酸的,肉是腻的,她没了胃口,真不知该如何下咽。

    还好大善人中途被一支电话叫走,独留她在长桌前,一刀一叉地把食物塞进嘴里。

    她从未吃得这样饱。

    *

    再与他相见,是在医院里。

    翟淼扭伤了腰,她陪同来市医院。替翟淼看诊的,是位叫“许沁”的医生。叶子瞧她,总觉有几分面善,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出门替翟淼取药,正遇上孟宴臣。他拎着保温盒,像是为谁送饭食来了。她想起他宿在自家,两人分享豆浆和小笼包的早晨。有时候,她真恨自己爱他,于是什么都记得太清。他们曾短暂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仅这一项,她只怕要记到发苍苍,齿动摇。她打了个寒颤。

    迎面和他的眼神撞上,避不开,上前打了招呼,为上次的“提点”,她也邀请他吃饭。

    “抱歉,我有其他的事。”

    直到孟宴臣走远,叶子才晃过神来。她被拒绝了。又间隔了一会儿,她才觉出隐痛,心脏跳得很快,像要补上之前缺少的节拍——原来,在此之前,她从未被孟宴臣拒绝过。她在脑中操练过太多遍,她总预设他会回绝,可当这个场景当真实现时,她却不适应了。

    和翟淼坐回校的车,她恍惚了一路。翟淼兀自讲话:

    “在医院里有熟人就是好。”

    “熟人?”

    “就是替我看诊的许医生——我嫂子。”她显然对自家嫂子很满意,“以前,我可看她不顺眼了——”

    “为什么?”

    “她家以前和我家有过节,你不知道——她是孟家人。”

    “孟家?”

    “国坤那个。”

    “可她姓许。”

    “收养的——她是养女。”

    她无意探听别人的家事,便摇了摇头,示意翟淼不必再讲:“我累了,休息一会儿,到站记得叫我。”

    *

    她反省,是不是哪一环出了差错,是音乐会上掉眼泪,还是餐桌上没藏好情绪?她心底隐约有个猜想,但她不肯承认——他只是对她没有兴趣了。她想不得,仿佛躺卧在榻上,翻个身,就滚上针毡,细细密密的,扎得她哪里都疼。念头把她困住了,胃像塞满石子的囊,很沉地往下坠,石子都是酸的,灼烧着,她疑心自己要呕出白烟。蜷在床下桌前,脚踩在椅面,腰佝偻着,她止不住地啃手指甲,磨秃了,又咬指尖,一小块皮肤,泛白,又涨红,继而又白。

    她琢磨他的话。“有其他的事”——或许他只是没时间同她讲话,并未拒绝她的邀约。他从来都不拒绝,不爱去的live house也去了,怎会突然推辞这一场?一定是她会错意了。希望重新涨上来,她像遇水的枯海带,缓慢舒展。

    把脚拿下,趿进拖鞋里,她翻找出手机,快速敲下一行话:

    ——我还欠你一餐饭,最近发现一家好吃的店,想和我一起吗?

    ——不用了,你不欠我。没有必要的事,不用再联系了。谢谢。

    消息回得极快,都没叫她煎熬。扫一眼,又是拒绝。“啪”一声,她把手机丢远,室友吃了一惊,拗头来关心她。似含了黏的苦胶水,张不开讲话的口,她只得摆摆头,示意室友宽心。宿舍里又安静了。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很轻地揉,强迫自己冷定。

    “没有必要的事,不用联系”,她重新按开手机,只反复读这一句话。她恍然领悟:言下之意,他并未单方面断绝两人间的一切来往,只要她有“必要的事”。

    她只需等待一桩“必要的事”。

    她等到更深的秋天,几乎逼近冬了。她等到国坤消防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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