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3

    母亲打来视频电话。她前年拿代驾工资买了一只千元机,替换母亲用了十余年的座机。母亲在店子里,玻璃柜台上敞着一只塑料碗,汤水寥寥,想是刚吃完午饭。

    “这是你吴姨姨家的孙孙,好懂事,你姨妈不在,她来帮我取东西呢。”

    镜头漂移,叶子还是瞥见了坐在母亲枯朽双膝上的女孩。

    “孙孙的梦想是什么呀?”凑近孩子的小脸,母亲和蔼地问。

    “梦想……梦想是和姐姐一样,考上燕城大学。”

    女孩两包肥红的颊,夹一只圆嘟嘟的鼻,菜油黄的小脸,迎着屏幕憨笑,说话时,口齿都磕绊。

    叶子笑了。郁积了数日,她头一次觉得豁然开朗。母亲照例问她寒暖、学业、工作,她一一答来,又转头关切母亲的身体。挂了电话,她去阳台上收衣服。秋风淅淅,层层密排的衣裳,下摆荡漾起来,如柔和的浪,间隙里,脆亮的日光一闪一灭。她深吸一口半开放空间里清爽的香气,长长地呼气。

    她想,自己不必太在意孟宴臣。

    于是重回酒吧上班,要强迫自己去正视他。他们只是过路人,交情略有,却永远不会深,像旅人目送一只雁似的,各自都有各自的轨迹,她的人生漫长,不该总把心系得太高远,太没有着落。

    孟宴臣还是常来酒吧。老板为他单辟了一间,他常坐在里面,一坐数个钟头,不知在想什么。能与他见面,她还是高兴的,但她却不爱进那厢包间送酒。房间的底色是冷的,水波样的阒寂的蓝,她都不知这光从何处来,只是一味地把空间淹满了;但走进去,又嫌炙烤,原因是东边的墙壁上凹入壁炉,不生明火,用的是供暖,两片晶脆的玻璃,夹一片虚拟的火焰,烧起来是虾子红,无声无息,永不熄灭,好似从宗教寓言里挖出来的一苗火,种在了这一隅。孟宴臣常坐在这光焰里,她莫名觉得那火灼人,连带他,似也在受煎熬。

    但她抑住好奇心,也不去同情,把他当普通客人对待。

    他们很少说话了,这倒是叫她舒心不少。

    一次,老板示意她给包间内送热水,她照做,进屋的一瞬间,她便感知到气氛不对。往日,他虽然不高兴,却依旧凛然,总像是旁人在场,等着依仗他似的。但今日,他似乎谁也不在意了,只把自己剩在了这间太宽敞的冷屋子里。

    再走近,她不经意瞥到他脸上的泪水。

    他在哭。

    意识到这件事,心间仿佛有一道寂静的黑色的雷殛下。她所疏远的、克制的,像薄脆的蛋壳,咔嚓一声,内里一点一滴地要往外渗漏。

    放下杯子,却被他问:

    “酒呢?”

    “刚才的酒是老板的。”

    “买一瓶。”

    “要什么?”

    “随便。”

    他纯然把她当作服务生使唤,之前的解围、帮忙、对谈,两个人的戏,独独把她剔了出去,于是此刻一分情面都不剩了。此刻他只愿与自己周旋。而他们,就是最陌生的、酒客与侍者的关系。

    怨她自作多情。再多看他一眼,她都怕自尊摧折。

    取了酒,正进门时,却被老板截住询问。

    “给谁的酒?”

    叶子如实回答,却换来老板狐疑的打量。她有时恨自己太通透,看得懂太多眼神。她寻思是哪里出了差错,是她的脸,她的行径,还是她的心?真倒楣,她想,好似命一般,太穷,所以去卖化妆品,卖了假货,欠大几万的债,辗转来这间酒吧做工,喜欢一个人,偏偏又太高不可攀,衣摆都似刀锋做的,牵不得,并肩走两步,都割得一身细密伤口。

    可她哪里不清白,值得他们这样鄙薄?

    “他喝醉了,你负责?”

    “行。”

    老板被她气得发笑:“你学校好,怎么不去找正经工作?当了网红,还对这份兼职这么上心?”

    话落在她耳里,每一句都嗡嗡如金属振鸣,引得她胸膛都有回音。他要落实她的罪名,她偏不如他的意,话赶上来,像亮出脖颈,任由尖红的刺穿透:“认真工作不好吗?”

    “我告诉你,小姑娘,”三十多岁的男人,手指到她鼻子尖,“别净想些不切实际的事。”目光在她面上逡巡一圈,他拣自认为最难听的话嘲讽:“说你像某人——还真不像。形似而神不似,谬以千里。”

    “去财务那儿领工资,明天别来了。”

    老板抽过她手里的酒瓶,把她丢在原地,掉头离开。

    这就是她预想的结果,比任何一桩愿望都实现得顺畅。她一无所有,就算是复仇,也只能把自己送上去,粉身碎骨,叫人惊骇一场。

    报复的成果微小,但损失惨烈,于是快感流失得极快。走廊很长,阴惨惨的红光,像末日火山下宫殿的一角,不见浓烟,但热浪要把她灼伤了。双腿僵直了,冻在原地,迟迟迈不动分毫,哪怕再不走,崩坏的废墟就要灭顶。

    脸上潮湿了,她快速地举袖子擦。冷冰冰的袖扣从脸上划过,她才感觉到沉钝的疼痛。

    *

    下楼时,接到一单代驾。看车牌,真要命,是孟宴臣。

    接了钥匙,开车门。他坐上来时,像携了一朵干燥、冒冷气的酒云,一时间满厢都是酒精味,像小刀子向她颅内沉沉密密地扎。叶子微微把脸侧开,一面打方向盘,一面开始她单方面的冷战。

    “我以为你不干这个了。”

    他一开口,叶子暗自长叹一口气。很重的心向着深处坠,被他一句问话轻飘飘地托住了。他们变回了生疏的朋友,她又只好原谅他。

    “没人会嫌挣钱的方式多,”她只得也关心他,“你安全带没系——你喝多了?”

    他没有应答。没再追问,叶子踩下油门,驶入夜色。

    忽然,右脸被亮光扫一下,冷清的风灌进来,她一个哆嗦,眼光一抹,见他竟然下了窗。真拿他没法,醉了酒,还吹冷风,什么事伤心成这样,可劲儿折腾自己。她一边本着基本的礼貌向他解释,一边手指抠起车窗遥控。

    却见他身子一晃。他捂着嘴吞咽,要压制身体里涌上来的东西。叶子吃了一惊,忙靠边停车。刚踩稳刹车,咔哒一声,他卸掉安全带,扑开车门,踉跄几步,跪倒在人行道,呕吐起来。

    叶子抄起塑料水瓶和抽纸下车,替他拍背。

    坐在石墩上,他把纸巾捂嘴,低眼,看地上的一滩秽物:“给清洁工阿姨添麻烦了。”

    一句话,听得她一怔。像关心小孩子似的,她在他面前蹲下,问他:“你是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我只是,没有什么开心的事。”

    他不快乐,她一直都知道,但听他亲口说出,又是另一番感受。

    被诱惑了似的,她轻声问:“那你怎么样才能开心呢?”

    镜框后,眼泪一颗一颗打下。他哭时,一点声响也没有。

    “再也不会了。”

    她的心揪起来。

    *

    还好室友不在家。暗锁弹开,吱呀一声,生了锈的防盗门悾一下,被她掣开。孟宴臣闭眼倚在门框上,被声音惊动,迟滞地翻个身,压到她肩膀上,头耷到她脖颈里,冰凉凉的眼镜角戳住下颌角。她无奈,要搡开他,却又舍不得。

    揿开玄关的灯,她牵住他的手,引他进门来。

    “当心脚下。”她把门口摆放的鞋子一只只踢进收纳柜底。

    吐过后,酒劲终于上来,叶子把车开进车库了,他还赖在座位上,分毫不动。探进身子,去解他的安全带,不料他把头扎下,鼻尖几乎伸进她头发里。

    “沁沁。”很轻的声音,又爱怜,又遗憾。

    她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做下这个决定,把他带回自己出租屋。她想,或许是和老板赌气。好在孟宴臣并不反抗,醉到不省,他甚至似乎是乐意的。

    他踉跄走进来,叶子这才觉出住处憋仄。顶灯很薄的一片,晴天里月亮一样的光,落到她的小屋子,却只够照亮一方大约的表面。到处都是东西,影子又密又碎,他在当中走,脚步不稳,东摇西晃,整个空间都响应了,都摆荡、喧闹起来,哗啦啦的一片,叫她不好意思了,要替自己的所有物们向他道歉。

    扶他坐到桌边,冲泡了蜂蜜柚子水,热腾腾的,试一试温度,又兑了冷水,帮他握到掌心,劝他喝。喝了几口,他扶住额头,皱眉说困,她又让出自己的卧室。直到他躺上床,安静了,叶子才一口气喘出来。熄了灯,两个人淹没在黑暗中。出租屋楼层不高,是老旧商品房小区里不起眼的一间,窗户外,白清清的圆顶路灯还擎着亮,被百叶窗筛出一线线光,歇在他面颊上。安宁得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夜晚。叶子想,哪有像她这样的,年纪轻轻,就扮演了一回母亲。

    走出卧室,坐在桌边,像刚做成一桩了不起的大事,心底还残留一丝甜蜜。胖肚的瓷杯,柚子味里蒸着热水汽,果皮丝淀在杯底,一根搭一根。她把细长的汤匙在杯里搅,只搅水,不碰杯壁,免得叮叮当当扰人清梦。舀上来,把柚子皮送进嘴里,她咀嚼起来。

    房间里很静,人都安定了,鸣笛声也远,风也没有。椅背上搭他的外套,三脚架伶仃地支着,瓶瓶罐罐依次蹲在收纳盒底。这是她漂泊中临时的家。人们总说,空间小,更有安全感,她以前是认同的,但这一夜,这话似乎不可信起来。小么,不过是挤压。她孑然一身,哪里都没有着落。

    只一线,幻梦泼一声,碎了。从舌尖开始,五感从虚空里一一归位。她不自主地吞咽,像阻止呕吐一般,去阻止眼泪。但哽咽还是一泡一泡往上冒。头脑里都是热的、烫的,只有眼泪冰冷。她把汤匙含在嘴里,上下牙齿紧咬住,任由咸凉的泪水爬满整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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