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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在画廊里等到他,似是已经过去许久。秋招简历无处收,她全拿来垫餐盒、打草稿。室友翟淼提议运营带货账号,她见是另一条生财路,应承下来,连夜做生态调研,拉表格,规划账号内容。挑选拍照服装,她忽然感念起孟宴臣来,若不是他,自己与艺术必然是无缘,做穿搭,只怕会闹笑话。

    可这次见面却不如她预想。画廊的墙壁如屏、如纱、如迷宫,过了一层,又显一层。她隔几步,遥见他身旁跟了位小姐。那女孩与她差不多年纪,一张白净的圆脸,却收了一角尖下巴,捧得那双眼睛格外大,格外亮。叶子从米白色连衣裙辨出她的身份。她惯于剪下新衣裳的商标,它们的名字通常藏得很深,不足以做成耀武扬威的logo,印满布料的表面。羞惭叫她退避几步。

    叶子正要悄声溜走,余光一抹,却见女孩背过身去,低头刷起了手机。她讶然,瞥一眼背着手仍赏画的孟宴臣,一时窃喜,但见了女孩悠然而无所谓的情态,一时又暗中歆羡。

    没等多久,孟宴臣撇下女孩,转向另一幅画,女孩兀自留在原地,自在地做自己的事。叶子向她送去敬服的目光,末了,整理了仪容,踮脚轻迈至孟宴臣身边。他把目光扬过来,她也就冲他笑一笑。

    壁上的画题名《竹马青梅》,温煦煦的,是一副直白到不高明的画。

    孟宴臣却问了她价格。

    “现在我不是工作人员,我已经下班了。”她还记仇上一次关于“推销”的诘问。她总把他们之间的细节记得太清,这叫她困扰。

    “不好意思。”

    叶子为他忽如其来的礼貌吃了一惊,仿佛摸到窍门。

    “孟先生想买这幅画?”

    “你觉得不好?”

    学美术的同学陪她逛展,听说她在画廊里兼职,便传授她推销的技巧。买画人多是外行,但也不乏专家。一副画,技术几斤几两,就像瓶里的醋,高低都看得出来,但她眼力不足,硬看只怕要贻笑;但画给人的感觉,却如同门窗都敞开的屋子,任人出入。要画卖得好,还得见人下菜。

    孟宴臣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记起的,总是他疲倦的、不高兴的脸。以她的阅历,想象他的不快乐,太吃力了,像黑夜里去摸一幢无灯的房子,她在他沉默的思绪里磕磕碰碰,吃了许多亏。她只能调动理智,给他打上“感伤”的标签。所有感伤都是不健康的,诊不出症结,也要下药。

    “缅怀应当放在心里,而不是挂在墙上。这幅画,看着美好,实际上却是心中的遗憾。”

    看图说话的题,要从小做到大,幼儿时,便要从简陋的线条里猜测前因后果、喜怒悲欢,年岁长了,还陷在这类题里,要被人识别品性,鉴定高下。但她是一等一的好学生,洞悉一切解题思路,“青梅酸涩——竹马绕青梅,他们大概是错过了彼此。”

    “童年的欢乐,被你解读成错过的悲伤。”

    “可能是我太悲观。怀旧的人,往往过得不开心。”

    “你是说,这幅画不值?”

    “对普通人来说,或许不值,但对你们,钱只是工具,价格多少,都是千金难买乐意。”

    她无意向他投一瞥,却见他含笑。他笑时,颊上陷一枚酒窝。霎时间,心下怦然一声,动静太大,叫她茫然了。

    那一笑,仿佛她做梦似的,回神时,已见他的目光转回画上:“就像你说的,钱只是工具,我也有无法满足的愿望,和藏在心底的遗憾。”

    这是分量太重的话,像从高楼上抛掷铅球,她肉体凡胎,恐怕承接不住,一时乱了阵脚,接不上话,不由目光乱瞟。

    “你在这儿!”他的女伴从墙后转出来。

    叶子趁他侧开脸,悄声溜走。她走得疾,停不下来,画廊的重错的墙又好似一扇一扇的门,一爿爿在她身后关阖,把他隔得无限深,无限远。

    可他的话还在震叩她胸膛,仿佛铁制的小槌敲玻璃,她把手来捂,也还担忧它碎在掌心。

    *

    为那句突兀的真心话,她躲了他一阵子。酒吧的班休了几天,代驾软件也索性关闭了,画廊不好不去,但好在孟宴臣不再现身。她把注意力转到穿搭账号运营上,像是对她用心的回应,粉丝数和广告合作都有起色。有一回,她走在路上,还叫人认出,被邀请合影。她为此高兴了许多天。

    给地震灾区捐款,由翟淼先提出。这是大义,她没法否决,也就默许。一行人去拍照。她选好一条窗框,刚坐下,正摆了一个姿势,却觉有探究的目光投来。把脸一侧,直直对上一双眼睛。隔一层镜片,再隔一面玻璃窗,她依旧被那目光烫得耳赤,生生忍住拨弄头发的手。

    ——是孟宴臣。他正在厅内喝咖啡。

    只好去跟他打招呼。向他阐明来意,却不料他换了个坐姿,目光垂下,不看她,只随意扫手上的杂志,说:

    “发布什么照片?网红的那种?”

    她愣怔了一下。“网红”二字,从他嘴里说出,像法官冷眼睨被告,复述荒唐事迹,声音轻,却刺耳得如同指甲刮擦合金黑板。几日前与粉丝合照的欣悦飞速流失,内里游上来一个冰冻的哆嗦,她这才觉得今日自己穿得太单薄了些。

    在口不择言地解释之前,她想起了翟淼的选题,如同汪洋里攀住一根浮木:“我们打算把这次收入捐给望乡灾区。”

    话说出口,她一时又难过,又委屈。

    但他却重新正眼瞧她了,甚至是肃然起敬的,问她寒暖,又叫店员备了四杯咖啡,赠予她和同伴。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将咖啡端出去,又是怎样向同伴交代自己与他的相识。她穿得确实太少,叫冷风一激,又回车上被暖的空调风一捂,竟头痛起来,于是从行李箱中掣出大衣,把自己密不透风地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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