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001

    又坐过站了。

    地铁早已停运,凌晨的公交班次少,但乘客多,多的是像她这样戴头盔、提拎折叠自行车的代驾。夜班车一个钟头走一趟,她不常赶上这趟车,晴夜里恰巧碰上了,还顾忌自己运气用得不是地方,没攒到雨天里——穷人的想法,运气也得节约。崭新的大都市,灯光都流彩,可随夜越深,这城市终究是属于穷人的。

    今天最后一单,接的是个年轻男人,开林肯的车——叶子对名车都熟稔,做代驾三年,工资不多,经常受气,唯一的好,就是能向人侃谈开豪车的体验。她对这个男人有印象,甚至隐约记得他的名字。做兼职的酒吧里,他和老板常坐一桌。领班常年混迹于娱乐场所,又热衷阅读时尚杂志,谈起服装首饰,头头是道,被领着欣赏窗边男人身上西装裁剪手艺的同时,她注意到他的脸,和无框眼镜后的神情,好俊秀。

    随后,她给这桌上酒,当啷一声,不小心泼倒了棱形玻璃酒杯,乌木圆桌上酒液仿佛也浓黑,东西南北地流,淋漓不绝。

    *

    “我开车很稳,订单也是好评居多。”

    做代驾,接的是他的单,叶子也吃一惊。城市一万余平方千米,陌生人遇一次,是偶然,遇两次,仍不必在意,遇三次,就难免有震动了,叫人疑心缘分作祟。第一次泼了他的酒,第二次剐了他的车,第三次做他的代驾。他记得自己,先激起的不是绮念,而是在他面前失误的记忆。失误是不允许的,从少年到成年,从县城到都市,凡事完美,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你驾龄有三年了?”

    “酒吧的班不上了吗?”

    “刚毕业?”

    “兼职还真多。”

    他许是认为沉默不妥,开口关怀了几句,她记不太清回答,偏偏他的问话,在脑海里字字清晰。下车时,他要求微信转账,一百元,远超她代驾一单的价格。他建议她打车回校。打车五十元,公交两元,她还可以骑行一段,他不知道,自己的提议绝不是她的第一选择。

    向他道谢又告别,出了地下车库,迎寥寥的街道骑了两公里电动车,恰巧赶上夜班公交。坐上不过两站,她就蜷着腿歪着脖子睡深沉了。后脑勺枕着车玻璃,震震的,梦却温柔,似有人身影修长,立在她身后,和她理智里的记忆不同,眼神也是关切的。

    醒来时,满车与她不相干的鼾声。

    *

    第二天才发现学生卡丢了。卡里还有一千来块钱,工资已经填了负债的坑,手里分文不剩。她省了早饭,早课回来后,赶紧去挂失,补办不免费,她怕冷不丁又找回,便替室友翟淼打了一拎开水,想先借她一餐午饭。

    卡片被孟宴臣送还,实是意外之喜。追出去看,他还没离开。车窗摇下来,她示出学生卡。从宿舍到校门口,她一路奔来,累得要喘,见到他的脸,一时间又什么都轻松了,只觉要把学生卡给出去看,不知觉的,她的感激膨胀得无限大,远远超过了必要,像奉献什么似的,夸张一点才合宜。

    回宿舍的路上,她才觉察自己反应过激,像和明星会晤,热切到不体面了,也不知落在对方眼里,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孟宴臣是酒吧老板的朋友,穿手工裁剪的西装,开价值百万的车,向高不可及的人太感激,免不了显得谄媚,但懊恼还是叫欣喜挤到了角落,她把学生卡摩挲着看——卡上有她的证件照,十八岁时的样子,鹅蛋脸,卡片用得时间长了,颜色抛损一层,显得愈发白是白,黑是黑,娟秀多了几分深刻。想到孟宴臣也曾打量过这张照片,她一时羞窘,一时又忍不住暗暗欢喜。

    孟宴臣是个什么样的人?酒吧的同事们交头接耳,网络百科上也不吝篇幅,这对众人而言,是个太容易回答的问题,容易到叫她忐忑了。若他是屏幕那端的一串数字、几亿像素点,艳羡和追捧要自在心安得多,顶多叫人嗤笑一声“春心太炽”,可他偏偏曾坐在她的副驾驶,任由光与暗交替流过脸,他还同她说过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多少关怀过她的处境。关心的分量也有相对论,越是亲近,就越是微不足道,反之疏远,却贵且重起来。这时生的妄想,就愈发可耻。

    当红酒液溅到脸上时,怀里搂了受委屈的同事,叶子还是忍不住打起抖。她深重地呼吸,甚至无暇顾及自己的目光在孟宴臣脸上滞留了多久。酒吧地板铺的是撒碎金的大理石,像夜里的涌伏宝石的湖,每个人都在冷流里明明灭灭,只有他是站在岸上的,悲欢都藏匿,冷眼俯瞰众生。被他拿酒瓶砸了头,骚扰店员的几个男人偃旗息鼓了,嘟嘟囔囔地往外走,老板向酒客慷慨承诺免单,又提前给自己和同事下了班,转头来安抚孟宴臣。

    迈一步,脚底犹硌碎玻璃。他的方式虽然激烈,但也解了她的围,叶子本该向他道谢的,但望见他的脸,却本能觉得不妥,像自作多情似的,有什么在当中隔了一层。无话可说,老板也没留人,就放任他走了。叶子和同事把大厅打扫干净,去洗手间把湿纸巾沾去脸上酒液和碎渣。手机嗡嗡,取出一看,有人点了她的代驾。她登记的代驾软件可以指定司机,换上制服,下楼等在车边,见走来的是孟宴臣,她本该多想的,各种念头在脑子里绕一圈,什么隔阂都抛至脑后,又只剩下欣喜。

    替他开了几次车,从来不见他高兴。永远是向后仰的,气力都用尽了,要仗座椅靠背支撑一程。又是深夜。六、七点钟,写字楼里的上班族陆续走出,流向地铁线;九、十点钟,灯光被揿灭,店铺与商场缓沉入昏昧;凌晨一、二点,鸣笛起伏,酒吧歌厅外塞满散场的车辆……刚上车,她忽有载这个男人回家的错觉,可此刻瞥见他沉思的脸,叶子又觉得他格外遥远,像从博物馆里观望另一个时空里的、被陶土塑形,被丹青描画的人。

    “你不适合在酒吧工作。我知道一份差事,比你现在赚得多。”

    她的心一跳:“我不做有悖我价值观的工作,哪怕钱多。”

    “你觉得我会让你去做奇奇怪怪的工作?”他哂笑。

    他起的话头太随意,在暧昧里摇摆。当然,作为孟宴臣,他不需要向一个代驾、一个酒吧服务生斟字酌句。她该严肃,该正色,不被他瞧轻,但她觉出了他话里的嘲意,嘲必然带笑,她一时心软,道了歉,顺着他的意思,去好奇那份未来的工作。

    她被介绍到青禾画廊,像是对她见义勇为的褒赏。

    面试是画廊主亲自来迎,她熬了两个通宵背下的艺术史一个字也没用上。画廊和学校离得近,名气不算大,承接过学校美术生的毕业作,不过叶子从未光顾过。美术史,她背一段,打十分钟的盹。廊内装饰得素净,为了布置更多画幅,空间内层叠了许多面墙,刷雪白的漆,像静谧的碑林。

    孟宴臣来看画。无论出现在哪里,他总是一身挺括西装,肃杀的,破开所有私密气氛,把一切都提上台面。叶子深呼吸,才敢上前搭话。他很平常地问她的工作,她礼貌地答了,没有好的续接,她干脆向他介绍起此次的画展。

    “你在向我推销?”

    他在找不痛快。叶子怔了一下,她该申明,画廊不过是艺术品的商场,她的工作就是推销,光临的他并没有将自己排除在顾客之外。话涌到嘴边,又叫她像吞口香糖般咽下。

    “我不喜欢这幅画。”像解释,又像是替她解围。

    她松了口气,开始细打量墙上的画作。好似走在路上,踢中一粒石子,她没有任何感觉,也讲不上好坏。他既然不喜欢,就顺着他的话说。她挑了个模棱两可的词:诡异,却不期被他讶异的眼光看过来。

    “你也这么觉得?”

    受到莫大鼓舞,她开始发散:“这幅画看起来有点压抑,挺讽刺的。”

    末了,她沉默,“压抑”和“讽刺”似乎不太搭。但好在孟宴臣也无话。二人正看画,被画廊主撞见,凑上前恭维。

    “您孟家可是艺术品投资市场的大行家。待会儿可有空,让我请您吃个饭,拜拜师?”

    叶子暗自心惊,庆幸自己话不多,没把背得松散的美术史搬出来卖弄。

    画廊临近熄灯,客人只余零星。叶子顺了一份彩印全部画作小样的手册,拍了照,一张一张传给美术系的同学,打着提升审美水平的幌子,请对方鉴赏。对方称颜色与形状太模糊,无法点评。叶子踌躇片刻,向对话框里敲下一句话:我请你吃饭,可以陪我逛一次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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