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打工，五十岚没有停过。

    自从被叫入学生会室后，她便下定决心找一份不会被他们发现的工作。

    提问，甚么样的工作不会被同学发现？

    ——当然是他们不能进入的场所。

    在被叫入学生会室的当晚，五十岚在一家位于新宿的平平无奇的酒吧应征，成了侍应兼打手。

    那是家颇有情调的清吧，客人大多数是某些想要得到一刻安宁的特殊行业从业者。因此，偶尔会有奇怪的家夥混入来生事。面试那时，五十岚碰巧遇到了一个，顺手把他打昏，接着就获录取。

    只是老板娘打量她全身上下，说道，你这样太显眼了，最好换个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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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阵子，她的同事因故请假，她又得多上几天班。尽管五十岚体力不错，但这样折腾也很费精力。

    尤其是遇上不识时务的混混。

    今天早上下了场大雨，即使到了夜晚，小巷里的水坑还未干。

    五十岚稳住重心，顺手送上个上勾拳。纹身的男人未反应过来，摔在浑浊的水中，回到他的归处。

    男人脑子嗡嗡，在泥水里仰视梳着低发髻的女侍应。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摆摆，口中骂骂咧咧。他满口鲜血，有只门牙碎掉，连话也说得不清晰，但偏偏仍要说话。

    ……臭婊子，通通都是———

    男人的话未说完，五十岚重重地挥拳打在他的太阳穴，摔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墙。

    五十岚留了力，男人不至于马上失去意识，只是昏昏沉沉，眼冒金星。

    眼见男人终于没有气力说废话，五十岚俯视男子，平静地说，不要再来。

    男人一动不动，五十岚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听见，打算转身回到酒吧后门。

    回头一看，才瞧见小巷的另一端，有个晦暗不明的身影。

    小巷殴斗是新宿的日常，五十岚想不通这有什么好看。

    一步。两步。

    五十岚走近那个影子，黑影身后正是回到后门的必经之路。

    走了几步，五十岚逐渐看清那个蓝发的人。他穿着一套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贴身西服，戴着五十岚熟悉的复古圆框眼镜，有着五十岚见过许多次的五官——现在，他挂着五十岚陌生的表情。

    “好巧啊，忍足。”五十岚悠游地挥手打招呼。

    忍足侑士没有说话，蓦然捉住五十岚挥动的右手，似乎带着一丝莫名奇妙的怒气。

    有别于血液的温热触感蛮横地从手掌传来。忍足轻柔地捧着五十岚那只血淋淋的右手，仔细观察有没有伤口。

    五十岚不习惯人类稠密的体温。若是平时，恐怕已经摔手甩开。但是，她的感知力随着刚结束的殴斗而高涨，令她敏锐地发现忍足的情绪不对劲。

    “怎么了，忍足？”五十岚终究没有摔开手，走近一言不发的忍足。

    “被姐姐们调戏了？”

    沉默。

    忍足好像听不见五十岚的话，径自检查五十岚的手。

    “被那些混帐牛郎调戏了？”

    沉默。

    忍足单手捧着五十岚的右手，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

    “......是在这里，遇上什么讨人厌的事吗？”五十岚见忍足不愿说出，心里猜想是不是十分严重的事。

    沉默。

    忍足灵巧地把五十岚手上的血迹抹去。

    鲜血在纯白的手帕化开，留下难以消除的褐色痕迹。

    五十岚眼睁睁看着忍足把自己的手抹干净，愣了下，又皱眉头，“这点血迹，冲一冲就不见了。这样多浪费你的手帕。”

    忍足听而不闻，默默端量着五十岚的脸孔。几番被无视使五十岚异常不耐烦，于是她也直瞪着忍足。

    后巷安上寥寥可数的街灯，光晕若隐若现地散落在水坑。

    冰冷的灯光映在忍足的平光眼镜上。

    两人陷入莫名奇妙的僵持。

    街上是络绎不绝的欢笑。

    小巷一片死寂。

    “唉......”忍足终究还是先说话。

    “为什么......就连在这种地方，都有血迹......”

    忍足的声线低沉，有时普通的话也能说出眷恋的错觉。

    话音刚落，五十岚的嘴角传来一阵痒意，就像被羽毛轻轻搔痒。

    “我说，这可不是我的血。”五十岚随即擦了擦嘴角。被人温柔地对待了——这种认知使她急切地证明自己的强大。“只不过是一个小喽囉而已。”

    “是吗......一个小喽囉吗......”忍足语焉不详地重复五十岚的话，接着话锋一转，问起五十岚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工作。”没有多馀的说辞，五十岚便把自己在酒吧工作的事全盘托出。

    “你在工作。”忍足又换上一副笑脸，说出口的话却不是那般柔和。“这样直白地告诉我，是想我明早就告诉学生会吗？”

    “诶。”五十岚此时好像听不懂忍足直接的说辞，就像从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你会告诉学生会吗？”

    “为什么不会呢？”只要忍足想掩饰内心，就没有人可以知道。

    为什么不会——对哦，为什么他不会告诉学生会？

    五十岚呆怔在原地。

    因为、因为、因为——

    “要是，要是你告诉学生会，也只是让我去一个连你也找不到的地方打工而已。”五十岚冲口而出，说出了不是答案的答案。

    忍足看着五十岚倔强的眼神，无奈地合上眼。

    “无论如何，你也会打工吗？”

    “你知道我会。”

    忍足看着五十岚脸庞上擦不干净的红痕，无声叹息。

    “好吧。我不会说的。”忍足妥协。

    这也太轻易地妥协了吧。

    五十岚反倒手足无措。

    “那你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我帮忙。”五十岚用她贫乏的社交技巧生硬地说，“可以帮你写笔记之类......？”

    “这倒不需要。”忍足失笑。

    五十岚在短暂的人生中，通常被视为麻烦本身。“不制造麻烦”是她少数可以帮忙的事。

    在她那由零落的片段组成的生活中，人际关系变成不必跨过的大山。不论是交好、交恶、还是交心——最后也只会散失在时间里。

    所以，是的，五十岚在社交方面十分笨拙。

    忍足鲜少看见五十岚又言欲止，结结巴巴的模样，心情大好。

    “什么事情也可以帮忙吗？”忍足好心地送了个下台阶。

    “对。”五十岚点头。

    “那——”忍足咽口水，悠然自得的腔调带着难以察觉的急切。

    “到时候，请你好好地看着我、们的比赛吧。”

    “比赛，你说决赛？”五十岚没想过这会是一种帮忙。“这样就可以吗？”

    “这样就可以了。”

    五十岚还未回应，有两三个浑身黑色的人偷偷摸摸地走入小巷，五十岚于是先领着忍足自然地走出黑巷。

    欢乐街仍然歌舞昇平。

    忍足刚才被那群黑衣人捉住眼球，至今未回神过来。

    五十岚好像见惯不怪，步伐如常悠闲。

    “刚才的是——”

    “比赛，”自顾自走着的五十岚带着微乎其微的笑意回应，“我会好好打气的。”

    忍足刹那忘记刚刚遇过的可疑人物，看着五十岚逐渐走向某道厚实的红木门。

    “再见了。我得回去工作。”五十岚在门前回头，“你也快回家吧，父母会担心的。”

    木门如同断弦的小提琴发出尖锐的声音，划破霓虹色的泡泡。

    门后的灯光幽暗，吞没五十岚的微笑。

    店内传来某位女士的娇嗔，说着怎么从正门进来，害我以为是哪位客人。

    忍足听不见五十岚的回应，木门刺耳的声音仍在耳边阴魂不散。

    在回家路上的电车里，忍足才后知后觉地想，五十岚始终没有告诉自己打工的理由，也没有问自己出现在欢乐街的理由。

    到了明天，忍足会照旧在座位上看着书，五十岚亦会照旧打着呵欠回到座位。

    届时，忍足会放下手边的书，郑重地对她说一声早安，五十岚会顺手拿过他的书，揶揄地笑说，早哦，文艺青年。

    一成不变的问候就像上上周、上周、大前天、前天、今日，和明天。

    到时，水坑里浑浊的绿水，一定也会随着照旧升起的太阳，消失在日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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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蒸发得，连是否存在过也无从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