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厦将倾

    叶鸿修无法将那个月下缥缈的苗寨女子与人群中取人头颅的杀手对上号,且不说他并未见那姑娘带刀或用任何武器,单单是从后院到前堂的距离就证明绝不可能是她的手笔。

    堂堂一个盐井大师死在盐课提举办的宴会上,死者还是云南木府五代内的亲戚,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瞒住或将舆论打压下去的。叶鸿修思忖许久,最终决定任由事件发酵,自己且坐看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谁。

    熟料竟是叶鸿修一并带来楚雄的大丫鬟月笼。

    身姿楚楚的少女到了楚雄依然是弱不胜衣的清雅柔弱,着湖蓝底绣折枝梅花的褙子配着湖水青的散花百褶裙,莲步挪移时仿佛青莲绽放。

    叶鸿修看见来人是月笼,紧蹙的眉头松了松。他虽对她没有感情,但她愿意跟随来到这的情分叶鸿修不能不顾。两人都流寓于云南,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月笼,你怎么来了?”叶鸿修放下手中调出来的白盐井舆图,抬手将桌案上的冷茶往她的方向推了过去,“可是六房书吏待你不尊重?”

    月笼听了这话便盈盈欲泣,她取出帕子拭了几下,泪水还是跟断线珠子一般坠了下来:“回少爷的话,六房书吏待奴婢行动间确实有所失仪;虽说来时路上少爷您已经提过了,但今日奴婢在赶集采买货品时,竟有人戏弄于奴婢。”

    叶鸿修完全不意外会有此等事,怠慢于他的大丫鬟相当于侮辱他;他只是有点后悔,不应该为了避免有人送“礼”一事便将月笼作为挡箭牌带来楚雄。

    叶鸿修默然许久,才出声问道:“可知是何人?”

    月笼摇头:“那人出言调戏于奴婢,奴婢不敢多看,只听闻周遭百姓称他和爷。”

    “和爷。”叶鸿修垂眸思索,他容貌清隽气质文雅,比如神容摄人的索恩更具东方美感,月笼悄悄抬头看他,心中的憋屈苦闷慢慢消融——这样的郎君,现在是她一个人的呢……

    叶鸿修没注意到月笼痴痴的视线,细细回想着二十一个盐井大使的资料,却无一人与月笼所说对得上号。人生地不熟的生人到了这里做官很容易遭到地头蛇使下马威,他窝在署衙内不出去,寻常人不敢上门寻衅,只得打压于月笼,或许对方是哪个土司下属也说不准。

    “月笼,这事是因我而起殃及于你。”半晌找不到线索,叶鸿修只得先稳住月笼,毕竟府衙后宅一应人情往来事务他不可能自己一手包揽,“我向你承诺,戏弄于你的人我必定会找出来给予重罚;只是府中人手短缺,采买一事还需你管着。”

    月笼拭去面上泪痕,起身行了个万福:“奴婢知道少爷的难处,奴婢愿为少爷鞍前马后。”

    叶鸿修点点头:“辛苦你了。入乡当随俗,若是银钱不缺,你可买两身纳西族的衣服。”说着他又笑笑,“肯定适合你。”

    月笼红了脸,接过叶鸿修方才推过去的冷茶饮尽,方才带着茶盏退下了。

    叶鸿修见她袅袅婷婷地出去了才叹了口气,目光重又移到案上的白盐井舆图上——这张舆图是他花了大力气才从文渊阁内弄出来的,又花费重金请人依样临摹了一幅。白盐井地势狭而多山,故而井盐价格高昂多在于人力运输成本极高;若是能在江上拉架起过江铁索,那将事半功倍。

    但叶鸿修目前也只能想想,拉架过江铁索耗时耗资巨大,暂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盐课提举能完成的。

    他想着是否该上书向端和帝请命。日影渐渐西移,他在正堂上的官老爷红木椅中坐得屁股都快麻掉了也没等来第二个人,空荡荡的盐课提举衙门堂上影子幢幢,四根支顶木柱隐约间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叶鸿修无法肯定是否是自己的幻听幻觉,总觉得这座署衙会在顷刻间倾颓。

    他甚至觉得自己坐着的这张官椅都不安稳,恍恍惚惚间竟有失重的飘浮感。他连忙双手撑住桌案站起,头晕目眩,手心满是冷汗。

    “大老爷,大老爷。”叶鸿修正深呼吸平复心跳时,忽闻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远远从堂外传来。他抬头望去,见是吏房的书吏李胜抱着一堆文牒过来,边跑边喊,步速如风,“新任的安宁井大使选好了!请您盖印吧!”

    叶鸿修闻言,只觉得原本快要平复下来的心跳和呼吸又急促了起来,反问:“谁选的?”

    李胜直接跨进大堂,笑嘻嘻地将手中文牒堆到叶鸿修桌案上:“是保甲和乡绅们推举的小高,他人啊,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小高人聪明伶俐,还是高土司的小儿子呢!”

    听闻新的候选人是当地土司的小儿子,叶鸿修冷静下来,笑道:“原来如此,怎地不早告诉我呢?”

    李胜笑呵呵地道:“这不是怕劳烦您吗?这种小事情哪里需要劳动大老爷您啊。”

    ——一个盐井大使的任命叫小事情吗?

    叶鸿修腹中诽谤,虽说早有预料会遭架空,却没料到他们竟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小高既是‘新官上任’,那本提举理应上门祝贺。”

    李胜听了心中狐疑,留着的两抹山羊胡疑惑地飞了飞:“您是提举大人,他一个小小的盐井大使怎能让您上门道贺呢?只要您再授职文书上戳个印儿,他下晌就能来拜见您。”

    这就是逼着他要盖印了。叶鸿修一时也无法,只得神秘笑道:“本提举既然来了,那总得……”他伸手,朝着李胜搓了搓,意思是要点好处,“总得有点好处啊。”

    李胜一点即通,心中鄙夷更甚,面上仍是不显,点头应承:“既然这样,那小的立刻让小高过来拜见您,带上好酒好菜!”

    叶鸿修笑得更真心了,蓝色绣鹭鸶补子的官袍衬得他风姿清癯,李胜见了却是不屑,转头又跑了出去。

    “要我说啊,那小家伙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你们想想啊,他才不到十七岁就来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当官也不会当,以为天天坐在衙门大堂上就是当官了?”正堂两侧的厢房是六房书吏办公之所,东值房里李胜正在跟另一个吏房书吏唐田嗑瓜子磨牙根,“一听到小高是高土司小儿子就软了脾气还要收礼,切,我还以为他有多硬骨头呢。”

    唐田听了却道:“到底还没盖印呢,你可别被人忽悠了过去。小提举到底也是科举考上来的正经官身,没有家族庇佑敢来咱们这必定是另有靠山。我听说他还没出帝京的时候被黔国公喊去问过话,怕就是黔国公手底下的人吧?”

    李胜皱眉:“没吧?你看他来了这四五日,除了我们和盐井大使可曾见过其他人?你从哪听来的传闻。”

    唐田摇头,翻看起公文来,边翻边道:“总之我觉得还是小心为上,名义上他还是咱们的顶头上司,咱们给他穿小鞋他会不知道?真要闹得僵了他把咱们革职了怎么办?提举大印可不是放着看的玩意,老李你可别太飘了。”

    李胜仍是十分不屑的模样,笃定了叶鸿修干不完任期就要走人。唐田不知道他如此趾高气昂的底气来自何处,翻了翻桌上的文书,目光突然凝了凝。

    “老唐,怎么了?”李胜眼尖,凑过去探头就要看。

    唐田没有掩住案卷,大大方方任他看;果不其然,李胜脸色也倏然变得难看起来。

    “可得幸好先过了咱们的手。”李胜冷笑起来,“不过就走了个老张,他就忙巴巴地要拉拢人手了。老张也真是,就死了个阿雄就急着赶走递辞呈,这地儿什么时候不死人。”

    唐田皱眉:“老李你别尽抱怨了,小提举如今要我们放榜招人,那必然是要安插人手。多少人就等着这一个缺儿?老张有个盐井大使当女婿,家底殷实能安享天年,咱们可不行——还不得趁着这机会多捞一笔?”

    李胜就这招纳户房书吏的榜文草稿翻来覆去地看,半点没把唐田的话放在心上:“你这不是废话吗?自我来了这吏房,哪个缺我没捞过钱?就连你,嘿嘿。”他猥琐一笑,“不是我老李自夸海口,油锅里的钱我也敢伸手去捞!”

    唐田白他一眼,将榜文草稿拿过卷起来:“小提举不愧是三榜状元出身,这文章写得极好。老李,咱也莫多嘴修改了,直接把这贴出去。”

    “阴还是老唐你阴。”李胜咧嘴笑,“就这么贴出去,你也不怕小提举的面子被人笑得寸儿都不剩。”

    唐田笑笑:“上司亲自写的榜文,我们还改什么呢?对吧老李。”

    两人相视而笑,内心里各自的算盘打得哐哐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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