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无好宴

    白盐井所属的楚雄府姚州的地头蛇土官为高氏家族,自土知府到土县丞几乎都姓高——那一堆的盐商中便有作汉人打扮的高氏族人。

    而能在高氏强力掌控下仍摸到盐引的木升,自然也是相当有手段的了。

    云南山多路陡,村落城乡几乎都建立在土地贫瘠的石头山腰上,白盐井提举司所在的荣春坊更是如此。叶鸿修和毛师爷几乎是一路被骡马驮着爬上坡来的,沿途甚至听到了不少村民的暗暗讥笑。

    “不堪教化……果真是不堪教化!”叶鸿修抚摸骡马鬃毛时听到身后毛师爷吹胡子瞪眼地说。

    叶鸿修未呵斥毛师爷口不择言,只是慢慢回想着这一路上的见闻,听着简陋狭窄的山道上白族人的窃窃私语,闻着牛羊马粪在路上堆积后发出的恶臭。

    却也听着穿梭于山间的清风带走那些秽丑,看着发源于雪山上的河流奔涌过群山万林。

    云南虽偏处一地,可这一地莫不能会比京西寿阳伯府小?前朝太///祖命手下大将攻克下云贵后便实行开化制度,千百年来和中原汉地关系寥寥的边陲之地忽地成了天子的百姓,有些人心有异样,但更多的人却是拥立中央。

    “诸位远道而来迎接本司,真是辛苦各位了。”叶鸿修示意值房书吏去给来客添茶。书吏本不想动,但在场的二十一井盐大使都是各家土司里有人脉的,委实惹不起;只得殷勤地奉过茶后,内心对叶鸿修怨气更积。

    叶鸿修能猜到书吏的心思,却不以为意——事实上自从叶云满离开以后他就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黔滇道天高皇帝远,陈元振的手也伸不到这里来。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当好白盐井提举这个官,而且要实实在在地当好,不能有负端和帝的期望。

    年轻的提举端坐在长案后,气质冲和容貌俊雅,只是年纪看着着实不大,一副自称“本司”的样子让人瞧了就想发笑。

    人群中有几位盐井大使交换了下眼神,不去动桌上的茶,起身向叶鸿修拱手道:“未曾听闻提举大人将于今日就任是我等的失职,下官愿意做东,请提举大人不要吝啬,务必到下官家中做客!”

    立马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未能及时迎接,还请大人海涵!”

    叶鸿修打量了下率先发言的那个盐大使,发现自己无法从面相上分辨出那人来自哪个民族。对方身形高大、五官周正,看着与帝京翰林院里文士毫无二致。

    他目光转向旁边立着的户房书办,书办低垂着头数地上有多少块砖。

    “李书办。”等了五息也不见那土书办回复,叶鸿修笑了笑,“身为六房书办之一,竟连盐大使尊姓也想不起来吗?莫不是这位盐大使是人冒名顶替的?”

    李书办未曾想到这个看上去文雅的提举大人会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僵着脸与泰然的叶鸿修对视良久后才又低下头,瓮声瓮气地答:“是卑职一时忘了,回大人,这位是安宁井的盐井大使阿普南大人。”

    李书办和叶鸿修眼神角力败下阵来,一时间提举司正堂内颜色乱飞。叶鸿修没去关注堂下的眼神官司,只一门心思盯着惴惴不安的李书办,这个一身白彝服饰的中年男人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并未离开,一时头埋得更低了。

    ——仅这一个动作,便让叶鸿修笃定这个李书办并没有少彝族男儿常有的血性,怕是土书办的位置坐得安逸太久了。

    楚雄楚雄,兼具威武雄壮与温雅慧质之土;但是安逸的官场,更能腐化人心。

    叶鸿修转回目光,边侧头边笑说:“大使们过谦了,滇省山路难行、消息不通,各位能于今日赶来本司已是十分讶异,怎好让你们再做东呢?本司初来乍到有礼貌不周之数,倒是要让各位海涵了。这样吧,既难得齐聚一堂,今日由本司做东,于荣春坊阿占客栈中设一宴——天色也不早,大使们先在荣春坊歇一晚,酒酣饭饱后明日再返程吧。”

    荣春坊的白盐井提举司并不是怎样威严肃穆的地方。实际上这座官衙受限于山野地形,即便是最为重要的大堂也仅有两丈宽、四丈长的面积。挤挤挨挨了近三十号人还要放那么多桌椅,连多余下脚的地儿都快没了,生生叫人心烦。

    年轻又看上去没什么奔头的小提举热情洋溢地要留客,翻了好几个山头的大使们却不想留下来作陪,遂有人连连请辞还反过来邀请叶鸿修去他们村里做客的。叶鸿修面上笑容渐渐落了下来,目光凉凉地:“几位大使是不给本司面子了?”

    闻得此言,几个忙着要回的盐井大使也不敢走了,上司要留你吃饭你敢不吃?虽然笃定了这个年轻人涉官场不深,多半混满任期便要滚蛋甚至干脆会死在任上,但提举正五品的官帽压下来,他们还真不敢拒绝。

    遂各怀心思地留下来,陪着小提举在阿占客栈开了宴席,吃掉了整整两头烤全羊。众位大使和盐商本来还揣测这小提举一来就这么大方是为何,心里头有鼓跟丽江城的传讯鼓一样响个不停。但男人嘛,大鱼大肉一吃、好酒好菜一进肚便渐渐思绪不甚明晰起来;开始什么浑话都往外蹦了,见那清朗朗似洗眼睛的小提举出恭去了,一时更是肆无忌惮。

    “哎你们说皇帝老儿派个雏儿来我们这做什么?”第一个带头讲话的就是安宁井大使阿普南,他与木王府盐井管理木升出自同宗,但已过三代外便改姓为阿,再过两代就要改姓和了。

    “能做什么?”被留下来陪客的吏房书办段氏仁冷哼一声附和,“听说他妹妹被京城里的三皇子看上要娶去做妾,结果不肯、逃了,现在皇帝老子正生气着呢——这不,直接把个新科状元踢来这了。”

    段氏仁只顾灌酒,说话荤素不讳起来:“好好的连中三元状元寻常会来我们这儿来?我看他八成活不过半年!”

    “那我跟个注。”满桌琳琅满目的茶盘上突然压下一只手,那手五指修长、各个指关节竟还有厚厚的拳茧,“五千两,我押这小子能活过三年。”

    “五千两?木升你是诚心想把钱给我可以直说啊。”段氏仁大笑,一拍胸脯,“成!这小东西要是活过三年我赔你五万!”

    盐大使和盐商们在宾尽欢,叶鸿修却躲到了外头围栏上。荣春坊鲜见高于二层的建筑,阿占客栈便是一间。

    他倚栏眺月,见那月光清泠泠似洒了一层霜蒙于万物。皎月走了很久的路才停驻在客栈栽植的高山海棠树梢上,暂且歇息了会儿。

    月色霜寒如冰,荣春坊阿占客栈的后院里也冷似冰窖,这里地势颇高因而夜晚寒冷,皎月之下万家灯火也带不起暖意,只听得三五声犬吠、七八声鸦啼,无端地凄凉。

    叶鸿修躲了懒自己猫在角落中喝闷酒,让毛师爷替他去应酬盐井大使们。三两杯下肚后他觉得腹中喉间都似火烧起来,灼得人鼻头发酸想落泪。

    正自怜自艾间,忽闻清脆铃声入耳。叶鸿修下意识抬头望去,竟见一人轻盈盈立于树梢上,腰间发间银饰清泠相击,似素手挽起流沙的月光。

    他一怔,恍然间怀疑自己遇到了山野精魅。帝京书铺里那些小话本上对黔滇地区的描述多诡谲绮丽,仿佛精怪行走于人世;乍然见到如此秀丽一女子立于高树枝头,一时也分不清是人是月。

    那姑娘见他呆怔竟是噗嗤一笑,毫无半分羞涩。叶鸿修见状回过神撇开眼,朝月上枝头连连拱手道歉:“本司唐突姑娘了,请姑娘……咦?”

    等直起身他才发现对方早已不见,真如鬼魅精怪般飘忽而去;与此同时阿占客栈前院里忽地传来连连惊嚎,似杀猪般尖利刺耳。

    叶鸿修匆匆赶回,惊见一人身首分离、尸横于大堂之上,竟是安宁井大使,阿普南。

    叶鸿修万万想不到,自己走马上任办理的第一件公务不是盐务,而是一起当众杀人的命案。

    盐课提举虽名为盐课,但实际上大宁律法规定了提举也管当地的行政民生;凡是流窜案犯所犯之事,非谋逆不党之事,皆由盐课提举判罚后报当地行都司按察使复核。

    而此次的杀人案尤其诡异——明明众人都在场,却无一人见到凶手是何样貌——只眼角瞥到一抹闪亮光芒,阿普南的人头便从脖颈上滚了下来,鲜血从腔子中喷出,甚至溅到了天花板上。

    叶鸿修曾有猜想或是那后院中所见女子所为,但从后院至前堂少说也有十几丈距离,普通人等怎么可能在眨眼间如穿花入户般于众目睽睽之下取人项上人头?不是他小瞧女子,而是这事的确诡谲异常。

    若说埋伏那绝不可能,大使齐聚请宴是他一时兴起所为,无人能在两个时辰内设下精妙无痕至此的机关;若说高手,他曾见过叶云满教武师父与龙四的身手,也未至如此登峰造极之境。

    叶鸿修着实苦恼,只能先将阿普南一案搁置一旁,先考量起更严峻与紧迫的一件事来——

    下一任安宁井盐井大使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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