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盐井

    白盐井盐课提举司署衙在楚雄府荣春坊,主楼正堂各三间、二堂五间;楼前有两厢房,东正房三间,旁厦三间,中房一间;前为厨房二间、楼西北房三间、南房三间、旁厦一间、书房二间;大堂东西为六房又班房一间,前为大门、为仪门。左为土地祠,右为常平仓。

    楼栋虽多,但到底受限于滇地地形和材料,是用红色砖石与夯土垒成,格局比之帝京寿阳伯府也略显狭小。府衙仪门只容四人同时并行,上头的飞挑匾檐还算大气庄重,下面石头刻出“白盐井提举司”几个大字。

    按例衙官到任应由同提举领六房书吏并治下各井大使等候迎接。直到叶鸿修到了正门口也没见有人在衙门前等候,班房里两个门子正吃酒甩牌,对来人爱答不理的。

    叶鸿修来盐课提举衙门前并未换上官服,此时只是看着像外地来的富家子弟。他只带了两个小厮、一个师爷和两个半路受雇来的护卫。小厮豖突看到主子向门房那抬抬下巴,遂背着包袱上前找门子叙话。

    叶鸿修立在后头稳得像是坐在钓鱼台上,一旁的师爷看了却是抚须叹息,附耳过去低声道:“东翁此举……怕有不妥啊。这官场素有旧例,须得三宴三请、互相面熟后才可上任坐堂,我原以为你今日只是白龙鱼服前来观察一番……”

    叶鸿修摇头:“毛先生,前几日我们便已推算过就任时可能碰到的局面——既然官衙如此懈怠,在我到达驿站两日时都未派人前来迎接,也可知其态度了。既如此,何必走那些个虚礼?就算我等上十天,也是等不到的。”

    被叶鸿修尊称为“毛先生”的师爷原本是寿阳伯府的清客,素日里做得一手好清谈,原本他还不想随叶鸿修离开帝京那个花花世界的,但再倔的驴也架不住钱压,在他老娘收了叶老太爷五百两银子后只得认命收拾包袱走了。

    叶鸿修也不想带这么个束手束脚的累赘,但一来为了体面二来也是为广开言路不造成他思想闭塞钻牛角尖,终究还是带上了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毛师爷。

    豖突向门子通报过,马上便有一人丢下牌九急匆匆迎了出来,朝叶鸿修拱手打了个千:“哎哟是新任提举老爷,小的无状,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叶鸿修皱皱眉,总觉得这门子出来认错迎接得快,可言谈举止中透着隐隐约约的轻蔑和敷衍。但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且乍然拿一个门子来立官威简直比自己上门更色厉内荏还掉价。

    见微知著,署衙内会是什么样可见一斑。叶鸿修想了想,未有回应,见那门子胆子甚大、打了个千后就敢抬头直视自己,遂微笑点点头后迈步向前作势要进官署。门子连忙走在前将他一行人迎进去,跨过门槛后向六房高喊道:“叶大人到任!”

    署衙里原本忙碌的六房顿时一静,接着里面传来收拾案卷笔墨的窸窣声。叶鸿修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发觉大堂西侧的六房中有一房极为热闹,暗暗留了个心眼。

    门子将叶鸿修迎入大堂,自有署衙的皂快差役送上热茶和手炉。六房书吏从东西两侧值房内涌出来,汇入大堂内齐压压向坐上主位的叶鸿修行礼:“恭迎叶大人。”

    面子功夫这时倒做得挺足。

    叶鸿修动动眉毛,目光环视一圈,发现似乎并无同提举之类的存在,这里六房书吏竟是除他之外官职最高的人了。既无同提举、前任白盐井提举也在狱中自尽了,叶鸿修想了想,提声问道:“代提举职能的是哪一位?”

    底下六房书吏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站出。

    见状,叶鸿修也不再多言,转而命小厮豖突将盖有吏部大印和西南滇省按察司盐法道小印的任职文书双手托举着在六房书吏面前转悠过一圈便算完成就任手续。

    接着是熟悉署衙内的属下们,豖突从包袱里取出笔墨砚台和上好的熟宣、熟练地开始磨墨;毛师爷按着从左至右的顺序让书吏们一个个上前见礼、报职名、随后誊录。叶鸿修坐在上首静静地看,一边默默将资料上的人名与长相对上号。

    最后经过统计,白盐井盐课提举司内有六房书吏二十四人、每房四人;皂快二十人、门子四人、铺兵二人、伞轿扇夫七人,总计五十七人。毛师爷将职位姓名一一录好后便将名录呈于叶鸿修,叶鸿修接了也没马上看,搁在一边等着墨干,先是笑问吏房书办还有两名规制里的看库看监为何不在现场,接着又问户房书办白盐井现有灶丁多少户、街牌住户多少户、总计约多少人口。

    连续两问让吏、户两房书办都震了一下,一时摸不透叶鸿修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打算先拿他俩立下马威。

    但是抬眼瞅了瞅上头笑容清雅的少年人,两房书办忽然心有郁气,恶向胆边生。

    吏房书办回道:“回大人,库房是盐课重地,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人的,故而……未能前来迎接大人,还请大人勿要见怪。”

    户房书办拱拱手,笑呵呵回答:“大人,这个灶户和人丁不像死物,每年都有在变动的。这一时半会小的也估摸不出个准数来,且容小的回去查查,再来回禀您。”

    听得这般搪塞的回答,叶鸿修也不恼,竟真就点点头放过了:“既然这样,户房书办就去查吧,及早查完及早回禀。都散了吧。”

    看他这样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两房书吏不由觉得这从帝京里来的大少爷就是好糊弄,一时对他更轻视了几分。五十几号人挤在并不宽敞的堂中,哪怕是落雪的冬天都给人挤热了咯。一听到他的命令立时作鸟兽散,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不消多时四下又恢复了嘈杂,竟无一人上来攀附或献殷勤的。

    叶鸿修见他们果真我行我素去了,对这个差衙的行事作风也算是略有了解。毛师爷捋着胡须长吁短叹,他视若罔闻,静静喝着茶,也没急着去后堂换官服;一边翻阅记录一边提笔勾朱,状似在等人。

    日头西移,大约到了下晌未时三刻的时候,盐课提举司门口忽然热闹起来。门子匆匆忙忙跑进来禀报,是当地的各井大使和盐商们前来拜会。

    叶鸿修摸着已经冷透的茶杯杯沿轻笑,让门子一盏茶后将客人引进大堂站候,自己施施然去后堂换官服。

    所以闻风而来的各盐井大使和盐商们看到的是和盐课提举司差役们所见完全不同的“叶大人”。上午还一身保暖棉袍、只用竹青玉冠束发的少年郎,下午摇身一变成了穿着内衬棉里、外绣五品白鹇补子青色官袍、头戴乌纱腰围宝玉腰带的新任盐课提举。

    十七岁的少年身量颀长清瘦,穿着棉衬官袍也不显臃肿,反倒衬出几分不似官场人的风流俊洒来。叶鸿修生来皮相便好,虽没有金毛索恩的惊为天人也不似龙四陈元振等艳丽秀骨,却实有一种清朗的气韵。

    当然这也是陈元振看他极为不顺眼的原因——谁能想到这如清风朗月般的皎皎少年郎,居然会抱有那般龌龊的心思呢?

    也得亏叶鸿修溜得快,让陈元振好几次堵人都没堵着。要是他此时还留在帝京,真不知道要在床上躺几个月了。

    清俊无匹的少年提举施施然回到正堂,扫视一圈底下的各盐井大使和盐商们。白盐井初时只有四五口盐井,如今已臻鼎盛之态开采出了二十一口盐井;除了二十一个盐井大使外还有负责运输、分销的盐商们,不比传说中豪富的扬州盐商们但也有十几人。

    更有趣的是盐井大使们有近半数穿着不同的民族服饰,而盐商们只有一人身穿纳西族的服饰并羊毛披肩。

    如此格格不入便让叶鸿修额外多看了他一眼,那中年男子察觉到少年提举的注视,回了一个叉手礼。

    叶鸿修笑笑,明白他的身份是何了——

    滇省木府土司的小儿子,木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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