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清音阁，古朴雅致的戏台之上，旦角儿声音清亮高亢，身段风姿绰约，身着的彩绣鲜衣美轮美奂，可阿宛听得心不在焉。

    她涉险入宫，就是为了寻找越朝太子姬舆。所以这永恩殿，左右是要一探的。

    可白日里，众多宫娥整日拥簇自己，根本脱不了身。

    夜间，身旁倒是只有几个守夜的宫娥，可若是自己私自夜探永恩殿被发现，更是有口难辨，总不能说自己秉烛夜游无意间踏入吧。

    所以，即便探清了东宫侍卫的巡夜班次和时间，但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阿宛的探秘计划一推再推。

    后来她旁敲侧击许久，才从秋月哪儿打听到因宫殿午夜的闹鬼传说。

    “每晚午夜，越朝末代太子的鬼魂便会显现。那越朝末代太子死得可惨，断脖、吐舌、胸窝有个大窟窿，浑身血淋淋的，可是渗人的。所以我们宫娥做游戏，时常用‘去永恩殿打一趟’做赌注，可刺激了，嘻嘻...”

    也因此，永恩殿是东宫宫人心知肚明的默认的“禁地”。

    秋月说罢，阿宛心里的一个想法酝酿而成。既然暗中不行，那就明里来。

    入了夜，嘉和殿内的金连枝灯上，熠熠烛光逐一亮起。

    错落有致的连枝灯旁，阿宛攒聚了一群宫娥，众人围坐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宫娥们提议做游戏，阿宛说来点刺激的。顺势之下，‘去永恩殿走一趟’做为赌注被宫娥们提了出来。

    而她当然要使诈，在众目睽睽之下作为输家前去探秘永恩殿了。

    *

    周羡宁今夜当值，听属下禀报完，拨着灯花的手一顿，随即放下灯剔。嘉和殿灯火通明，公主辞尊居卑和宫娥们一块儿游戏夜谈？

    始终无法琢磨透彻这个人。

    那日宫中认亲后，知她并未失忆，想想她在梨花官驿的筹算，勉勉强强也算合理，因良润曾数度叹服少年昭意的聪慧。却不知她为何谎称失忆，就连良润也没问出来。

    蔺阿宛所做的每一件事，看似逻辑自恰的背后，却始终藏着一丝说不明道不白的“不适”感。

    快二更天了，率更府守卫漏刻的小吏着急忙慌地前来禀报，昭意公主和侍女秋月两人前去了永恩殿探秘。

    “怎么不拦住她们？”

    “拦了...拦不住呀。”小吏急得拍大腿，就算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强扣下公主殿下啊。

    门外一团漆黑，周羡宁犹豫瞬间后，还是披上外衣，拿着剑飞速奔走而去。

    *

    夜色茫茫，东宫内的大道之上每隔十多米便立着一个石灯笼。万物俱静，只有那昏黄幽暗的黄光兀自散发光辉。

    昭意公主在前，秋月一路跟在后面，心中惶惶然。适才昭意公主做游戏输了，二话不说，提剑出门。

    众宫娥使眼色让秋月跟上，秋月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

    她们常年玩游戏的几个门儿清，说是去永恩殿打一趟拿个物什回来为信。

    实际上，谁都不敢去，都是在路边随便拿些花花草草回来胡诌是永恩殿的，又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她告诉昭意公主，哪知道她较了真，非得要去那闹鬼宫殿拿东西练练胆。

    不知为何，今夜的禁卫好似都消失了一样。

    好不容易路遇一率更府的小吏，也是个没胆子的，劝说公主不成，居然跑了！嘿真是气人，自己只得硬着头皮紧跟着殿下。

    深更半夜，最易逢鬼。秋月提着宫灯，越想越是瑟瑟发抖，“殿下...我害怕，我们回去吧。”

    阿宛大手一挥，安慰道：“秋月，别怕啊。你在西京生活了这么久，见到过鬼吗？”

    秋月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摇了摇。

    “这不就是了。你想想，这西京历经几个朝代了，叛军攻城，死人以万计。要说真有游魂，没地儿比西京更多了。”

    话虽这么说，可一砸摸，怎么觉得更怕了......

    不到一刻钟，她们便走到了永恩殿。走近了，才发现木门的锁芯上已生着厚厚一层红锈。

    阿宛沿着宫墙走了一段路，发现有几段墙垣已经半塌了。抬眼望了进去，庭院荒草丛生，宫殿主体如覆上一层厚厚尘埃，显得灰扑扑的。

    她单手撑墙正待翻过，腰间的衣裳不防被一拉。

    殿下回眸那刻目光清冷，秋月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她支支吾吾道：“殿下，都到这里了，咱们......院外扯把草就行了......”

    却听殿下说道：“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眨眼之间，她人便已经翻了进去。

    “殿下！殿下！”秋月眼看着她的身影淹没在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急得满头大汗。

    庭院深深，墙垣另一侧的丛生的荒草随风晃动，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穿梭。

    那一瞬，正想跟去的秋月，却步不前。

    四周阒寂无声，阿宛每走一步，压断的草梗在脚下发出脆响，清晰入耳。

    终于走近了永恩殿，仰头望去，琉璃瓦檐的翘角挂着一轮下弦弯月，逆光而视，整座殿宇主体建筑好似一个虎视眈眈的黑影怪兽，张着血盆大口。

    剑鞘握紧在右手，大拇指摩了摩凸起的螭虎纹，阿宛定了定神，“吱呀”一声，推开了衰朽的永恩大殿木门，眼前漫起一阵积存已久的飞尘。

    尘埃落定之际，室内的光景展现在眼前。殿柱黑漆斑驳剥落，墙壁上凝固着黑褐色的斑点，那是飞溅之后凝固的斑斑血迹。

    字画摆件等值钱物件都已不见了，但室内的陈设一应如常，罗汉卧榻、红木圆桌、八足圆凳、高脚案几...只是一切都铺上一层厚重的黑灰。

    据说虞朝立了太子之后，虞良润入住前朝的东宫，为了节约国库，除官署区的建筑和自身用的寝殿做了必要修缮之外，其他建筑都未动过工。

    所以，这处永恩殿至今仍然保留着旧日的模样。

    没时间感时伤怀，她跨过门槛，仔细搜寻可能有用的线索。目光一一巡视过所有的物品，但她越瞧这里却越觉得疑团满腹。

    民间传闻越朝太子姬舆被虞军斩杀于永恩殿，越东宫内侍和护卫皆痛哭流涕。虞军看到宫人如此忠心，心生疑惧，为绝后患，便将俘获的东宫宫人全数斩于永恩殿，一时之间，永恩殿哀嚎遍地、血流成河。

    而她眼前的永恩殿太“干净”了，除了墙壁上一道飞溅的血迹黑点，檐廊下、殿堂内、家具陈设，甚至地板缝里，瞧不见一丝干涸发黑的血迹，

    除了黑灰，还是黑灰。

    她陷入思索，难道民间传闻有误？亦或者永恩殿其实被清理过？

    草梗断裂声突如其来，历历在耳。

    阿宛心下一凛，侧头回看门外，弯月穿梭在游走的乌云之间。

    草木幽深，除了暗影浮动之外，什么也没有。

    忽觉身后右肩被拍了拍，随即耳畔一个巨大的声音回响，“昭意公主。”

    心跳爆炸，尖叫声从喉喉溢出口之际，剑也亮了出来。

    不防被那人捂住了嘴。

    他手执着火折子，温声道：“是我。”

    她定眼一看，是周羡宁。

    周羡宁迟了些，匆匆赶来，翻墙而入，却见她歪着脑袋，盯着永恩殿的墙皮一动不动，站着怔愣发呆。

    不会被吓傻了吧，觉得好笑之际又陡然生出几分诡异。

    破旧荒废的宫殿立着一位容貌姣好的佳人...他这才出声喊她。

    两面相照，火折子的光线幽微，映得阿宛脸廓分明。

    小额秀鼻如起伏远山一般在脸膛投下暗影，她的眉眼似如满池春水，漾出的星火更为柔和明亮。

    影影绰绰的乌云略过，月色明明暗暗，被惊吓到的阿宛看着他，突然生出一股怒气。

    她一个劈手打掉他的手掌，手风扇过，火折子应声落定，星火月光一齐不见，陡然转黑。

    一个飞剑直刺过来，剑锋凌厉，他凭着本能躲避。

    室内全黑，他的身子渐渐有了反应。

    几个回合后，阿宛冷静下来，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周羡宁见招拆招依旧灵活，可身法闪避明显慢了几分，甚至...有些吃力。

    她收回剑，拾起地面的火折子，吹了吹。

    红色星点隐隐燃烧，她看到他的额发鬓间冷汗淋漓，仔细一看，就连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微弱火光亮起之际，明显看得出他身子松和了些。

    察觉她的探视，他侧了头，提袖擦了擦额鬓。

    “不舒服？”她问道。

    他回道：“还好。”可呼气瞬间紊乱还是暴露他言行不一。

    阿宛无语，搬了一个八足圆凳过来，擦了擦灰，“坐。”

    好似命令一般，他听命顺势坐下。

    随即她道：“黑夜恐惧症？”

    周羡宁抬头，惊讶于她知道这病症，似乎不想继续，他移开话题，问道：“公主殿下为何来这里？”

    “做游戏输了，被惩罚来永恩殿。”她反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周羡宁道：“太子有令，将嘉和殿的车舆、乘骑、护卫以及仪仗交给卑职所在的卫率府负责，公主殿下不知道？”

    言下之意，公主殿下您若不是大半夜闲逛永恩殿，我也不会出现这里。

    阿宛顿感冤枉，“确实不知......”

    周羡宁付之一笑，又问道：“那日延福宫中，圣上一听亥城之战脸色大变，密谈过后，殿下凭一己之力扭转圣意，卑职倒是很好奇，殿下对圣上说了什么？”

    “这是我和父皇之间的秘密。不过——”她直截了当说道：“亥城奔逃，你父亲周开呈也在车队之中，你若想知道当时发生何时，不妨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