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虞元帝独留她一人在殿内,大臣和宫妃鱼贯而出,最后退出的内侍悄然关上大殿木门。

    光线陡然转暗,两人之间潮流暗涌,气氛压抑。

    谁也没有开口出声。

    虞元帝的目光这才真正意义上一寸一寸打量眼前的蔺阿宛。

    她衣着朴素,不知是牛犊初生或是蠢如鹿豕,眸光镇静得有些可怕。

    仿佛不知道御座上高座的是九五之尊,翻手云覆手雨,能将她轻易捏死。

    虞元帝脸色暗沉,开口道:“你根本就没有失忆吧?”

    “看来陛下单凭胎记,早就确定我乃昭意公主了,只是...失了忆的昭意公主。”

    心中所想如窗纱轻易戳破,虞元帝不应,殿内鸦默雀静。

    很快,蔺阿宛打破沉默,“我先给陛下说一个故事可好。故事不长,顶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说完。”

    阿宛嗓音温醇,将往事吐露。

    “十年前一个疾风骤雨夜,亥都城郊之外三里地外,一列车队被后面众多追兵追杀。这列车队中有两辆马车,前后有几十名军士护卫,其中一辆马车载着一名身份尊贵的男子和一名小女孩。一路而来疲马三嘶,体力渐渐不支,眼看着追兵在后已有逼近之势。”

    阿宛抬眼看了看虞元帝。他埋着头,看不清神情,单手扶额却不停揉着太阳穴。

    她话锋一转,问道:“如果这名身份尊贵的男子是陛下,您会怎么做?”

    虞元帝抬头之际,犀利目光如箭矢朝自己射来。

    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提前解释道:“当时兵败亥城,形势急迫,实是无奈之举。”

    阿宛装作恍然大悟道:“啊——陛下一定会一脚将亲生女儿踹出马车,一是能减轻车内重量,马儿便能跑得更快些,二是亲女被追兵抓到之时,势必能够拖延一点时间以逃生。”

    “放肆!”虞元帝大怒,蹭得起身,鎏金香炉投掷而来。

    蔺阿宛闪身一避,“啪”得一声,香炉触地,洒了一地炉灰。

    他犹如一头暴起的狂狮,吼声盛怒慑人,“别说了!否则——”

    “陛下!”蔺阿宛高声打断他,“你知道那个女孩后来的故事吗?”

    她眸子渐渐通红,痛陈道:“她不防被父亲踹出车门,在草丛中滚了一骨碌,血流满面,眼看着你们的车队一骑绝尘扬长而去,身后又有追兵来袭,知晓若是被追兵抓住只有百般凌||辱,心如死灰之下,她...选择了跳崖。”

    “够了!虞晚期!”皇帝喊出口的那一刻却一怔,虞晚期乃昭意公主的闺名,但这名字许久没有喊出口了。

    十八年前的秋末,女婴呱呱坠地之时,他为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取名晚期,源自“松菊犹存岁晚期”,寄托着秋日风光也不逊于春的豁达乐观追求。

    但自亥城兵败之后,这个名字好似成了他和皇后之间的忌讳。开国予她昭意封号之后,这个名字便被遗忘了。

    “看来陛下认出我了。”阿宛道。这个故事,她听了许多次。每一次听,心都为之一颤。

    阿宛提袖拭泪,眸光亦定。

    激怒之下,虞元帝将虞晚期的名字呼之于口,错认自己,第一步已经达成。

    下一步便是破除皇帝疑虑,心甘情愿承认自己为昭意公主。

    御座之上,虞元帝微眯眼眸。

    十年前兵败亥城,他踹了亲女虞晚期下马车,个中细节只有他们父女二人知晓。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事对于一个君主而言,往小了说不光彩,往大了说德行有亏。

    故而,他适才屏退左右,留她密谈。

    阿宛的语气转软,开门见山:“陛下,我的确没有失忆。但是这件事,此前十年并未声张,此刻更不会向外扬言。”

    当初得知在凤鸣山找到昭意,虞元帝直觉不可能。只因这十年中,民间并未流传此事。

    他以为是因为昭意早就死了的缘故,却着实没想到她还活着,且对此事秘而不宣。

    “你......不恨我?”他表露了心中疑问。

    阿宛敏锐觉察这话后的犹疑,道:“生养之恩,铭感五内。”

    虞元帝沉默不语。

    良久之后,许是想起那承欢膝下的幼女也曾烂漫天真,心中生出一丝舐犊之情,他问道:“为何不早日回来?”

    她坦诚道:“宫墙高深,不愿做笼中之鸟。”

    “那你为何现在就甘愿当笼中之鸟了呢?”

    “当我知道娘亲因我郁郁而终的时候,我后悔了。”

    “你......确实该好好去拜祭你母后,她这些年一直牵挂着你。”

    虞元帝这话一出,便是让步。

    阿宛磕头俯身跪拜,“陛下请放心,我将终身缄口,不言此事。只是希望以后有人诬蔑我假冒公主之时,陛下能够能替我作证。”

    “行了,朕知道了。望昭意不要忘记今日所言。”

    看来这是愿意给自己背书了,蔺阿宛再行叩首之礼,“父皇在上,受昭意一拜。”

    虞元帝疲惫挥了挥手,“退下吧。让殿外候着的那一干人也退了吧。”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禀告。”

    阿宛将刺客来袭一事禀告,得到他必将追查的允诺后便退了下去。

    龙椅后面立着一面高阔雕龙髹金屏风,老内侍梁庸走了出来。

    虞元帝斜睨了他一眼,“梁庸,你手底下的一群废物也该磨一磨了。”

    梁庸连忙俯身在地,额间沁出冷汗,“老奴该死,陛下恕罪。当初益州传来消息,只道寻到胎记极为相似的女子,老奴便...只是派遣探子前去,没曾想这乡野女子竟真是昭意公主...”

    头顶久久没有声音,梁庸望了虞元帝一眼,见他仍然盯着门外,神情晦涩不明。

    他问道:“梁庸,若你父亲想杀你,你恨吗?”

    梁庸脑筋转得极快。

    说恨,那就是推翻昭意适才的陈词,挑拨刚修复的父女关系,说不恨,皇帝看起来似乎有一丝思虑。

    不如避开了这问题。

    “这...老奴的生父早就死在兵荒马乱中了。”随即梁庸眼咕噜一转,谄媚道:“这昭意公主敏慧,颇有陛下当年之风。”

    “你倒是会说话。”

    *

    益州凤鸣山,蔺家小院西屋。阿圆盖着薄被,辗转反侧不得眠。

    她一连几日去山上挖鲜笋,草林间春寒露重,右脚腿骨便开始发寒。

    这是老毛病了,自从十年前从山崖跌落,毁了脸,也断了腿。寻不得良医,右腿骨没接好,一路逃难,也得不到休养。

    每每受了凉,右腿便骨寒筋软,抓心挠肝般难受得紧。不过,虽身子残缺,但好歹上天垂怜,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她侧躺,双腿抵着胸腔,用手掌摩擦生热,不断借用掌心的热量捂着那发寒的腿骨。

    木床一侧,丈夫从上伸出大手将她揽在怀里,察觉到身侧的动静。

    他迷迷糊糊间睁开睡眼,撑起身子将脑袋撇过去看。

    一张大脸陡然出现在眼前,他憨里憨气得问自己:“阿圆,要起夜?”

    黑暗中阿圆睁眼无语,道:“腿寒。”

    从上立即翻身起床,亮起一点豆灯,满室昏黄。

    他的宽阔肩背投成一片黑影映在房顶,看起来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从木篮子的杂物里熟练翻出艾草棒后,回到床畔,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撩开床褥,将她的右腿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右腿遍布凸起的粉色伤疤,小腿肚的肌肉萎缩,只有左腿的一半。

    他将艾草棒凑近灯芯火焰,燎燃了艾草,白烟渐渐升起。

    他熟练地翻转艾草棒上的火星子,待燃烧充分后,让这冒着热气的白烟熏烤着她的右腿。

    艾草有温中散寒的功效,不一会儿,她右腿的肌肤已有温温热热的感觉。

    只是艾草棒短短一截,不一会儿便燃烧到根部。

    从上挠挠头,道:“艾草用完了,明日我去山间采些。”

    这艾草还是阿宛临行前备下给自己的,想起那双清亮的眸子,阿圆心生忧虑。

    从救下阿宛的那刻起,她就知道阿宛秉性执着。冥冥之中,这也好似预示她必定会冒名顶替自己的身份入宫。

    缘起之后,所有的事情,命运在无形中已有了安排。

    也不知身在西京的她状况如何。

    从上嘿嘿笑了两声,“放心吧,阿宛妹子一个脑子顶得上别人一百个。既然西京没传信来,说明她是安全的。”

    他拉下她的裤腿时,粗粝手掌轻轻拂过伤疤,问道,“疼吗?”

    不是问发寒泛酸,而是疼吗?

    阿圆怔了怔,道:“早就不疼了。”

    那时,坠车又跳崖,顾不上疼痛。现在,身上疼早就消失了,心疼也早就麻木了。

    但是,那种天地都抛弃了自己的窒息感却永远刻在了骨子里。

    恨吗?

    生养之恩,永铭于心。不宣此事,已报恩情。自此之后,恩断义绝。

    从上吹熄油灯,室内一下变暗。他躺上床,揽腰将她往身边一带,将她的双脚裹在短衫里贴近胸膛。

    “睡吧。”不过一瞬,身侧鼾声犹如雷响。

    阿圆愕然。这么久了,还是觉得他的秒睡功夫实是神奇。

    肌肤相贴,暖热沿着右腿的经络骨骼一路攀升,好似一泓清水,源源不断地填向空寂的心窝。

    渐渐地,她也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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