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空破晓,梨花驿中昏迷的宿客陆续清醒后都惊恐失色,一见财色都未被劫又觉得着实怪异,但秘密护送蔺阿宛进京的一干军士却急慌了神。

    张成当初察觉被下迷药,硬生生撑到周羡宁房间后才倒下,许是体质佳,药效也过得快,他很早便醒了。

    看周羡宁和蔺阿宛都没了人影,一时间六神无主惊惶失措,只好先拿铁盆端着凉水一盆盆泼醒那些体内药性已渐微弱的军士,叱令去驿馆及其四周找人。

    周羡宁不在,他这副统领就是最大的官。现下统领失踪,公主生死叵测,若是找不到人,头一个问罪的人便是他。

    张成想想都腿发软,顿生项上人头不保之忧。

    “张副统领!”有军士喊他。

    张成焦头烂额之际,转头怒斥偷懒军士,“瞧你那龟爬样!还不快找人!”

    军士指了指身后,委屈道:“找...找到了呀!”

    不期然对上周羡宁的眉眼,张成心中激动,一副苦哈哈的脸立刻神采飞扬起来,“周郎将,卑职想你想得好苦啊!”

    随即看到蔺阿宛毫发无损,顿感喜从天降否极泰来,项上人头又牢固起来,笑眯眯地喊道:“蔺姑娘也没事!太好了!”

    之前敌在暗,我在明,不知对方势力多寡。昨日一见他们不过十五人,且大费周章给全军暗中下迷药,周羡宁便推测他们绝无正面抗衡的优势,于是便不必等待清理落石,索性直接翻山来得快。

    周羡宁下令整顿全军后立即转移,翻过梨花驿后山,星月前行也必要尽快赶到京郊。

    梨花驿的驿丞那边也飞鸽联系好了前一驿站的事宜。一天一夜之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西京。

    西京自古为皇城,几代王朝定都于此,素有“金城宝地”之称。虞朝开国后,民生凋敝,不易因迁都而劳民伤财,故而仍旧建都西京。

    马车进了西京南大门的城门洞,街面开始挤挤攘攘起来,一行行黄牛驮着米袋缓缓前行,颈间的铜铃声“铛铛”回荡在街面上。一行人绕过几个巷子后沿着御街一路往北。

    御街阔约二百余步,中间放着数个朱漆杈子,平日里车马不得行于其上,但周羡宁领头在前,一路出示宫廷令牌,街兵们纷纷让路。

    御街尽头是气势恢宏的殿宇群,宫门皆朱漆金钉,城墙砖雕砌镶。宫城巍峨,橼檐重叠高耸,雕绘华丽瑰玮,上覆的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灿灿生光。

    进入宫城,阿宛也不知被引去了什么地方,下了马车后便卸下长剑,换乘一顶轻盈结实的舆轿,轿子前后挂着绸子,上面绣着各种吉祥如意的花纹。

    三百军士已然散去,只有周羡宁的舆轿和一众数十人的宫廷内卫跟随其后。

    在延福宫前下了轿,两人顺着殿阶并肩而上。

    周羡宁对她说道:“圣上问什么答什么。实在想不起十岁前的记忆,也不必胡诌,据实问答就行。”

    自前夜梨花驿刺客事件之后,周羡宁还是第一次主动和她搭话。

    她言明,“周郎将,你怀疑我根本不是昭意公主。”

    周羡宁看了她一眼,吐露几字,“圣上自会裁定。”

    蔺阿宛点了点头,心跳密如鼓点,她的确不是真的昭意公主,但能不能成为昭意公主留在宫城之内,且看今日皇室认亲了。

    她不能露怯,也不能面有惶然。若是露出马脚,今日便是她的死期,而远在凤鸣山的蔺家也会被她牵连。

    望着延福宫四角翘首飞檐,踏着沉重方石,她走了进去。

    *

    在踏入延福宫之前,她其实反复想过很多次的认亲场面,面对“亲爹”虞元帝,“嫡兄”太子,该如何表现?是外露式的涕泪俱下或是内敛式的吞声饮泣......

    但延福宫的肃穆严谨推翻了她心中所有的预演。

    因为除了这两个与昭意公主有亲密血缘的男子之外,一干重臣和高位嫔妃都在场,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这阵仗可真大。阿宛淡淡一哂,也是,天家从来无私事。

    她跪下叩首:“民女蔺阿宛拜见陛下。”

    虞元帝的两鬓已有白色,但目露鹰隼般的犀利眸光,可见老而弥坚。他坐在金銮椅上,身着黑色衮服,衣裳上绣着腾龙飞云纹。

    他抬起眼皮子,轻飘飘看了她一眼,略过一瞬,却已经细细打量过她的眉眼口鼻,淡淡说道:“看起来,似乎与朕和皇后都不大像。”

    阿宛陡觉头顶一阵威压在上,汗毛直竖,手中浸出一层薄汗。

    就在阿宛苦思冥想说辞之时,虞元帝似乎并不期许她回答。

    他转头朝着周羡宁慰问道:“周郎将一路辛苦了。”

    周羡宁答,“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虞元帝摆了摆手,“开始验吧。”

    宫娥引着阿宛去往后殿,后殿悬着烟青色垂幔,内有红木矮榻等寝具。

    一位神情冷淡的老内侍已经侯立于此,他头戴黑色方顶硬幞头,身着青灰底圆领袍的内侍服,手执白犀拂尘,额头有几条深皱纹,牙齿落了大半,两片嘴唇已然平瘪。

    老态虽显,但他腰杆却挺得笔直,瞅了她一眼,颇有些心高气傲的味道。

    宫娥恭敬地喊了一声“梁内侍”,随即搬来了红木鼓凳,“姑娘,梁内侍曾贴身伺候过昭意公主,请亮出胎记给梁内侍瞧一瞧。”

    阿宛顺势坐下。

    老内侍静静看着宫娥引导她动作。

    她想起周羡宁曾在暗夜中瞥过一眼自己的假胎记,并未质疑伪造,但毕竟周羡宁只是听说过蝴蝶胎记而已。

    而眼前的梁内侍曾和昭意公主朝夕相处,可确确实实地亲眼瞧过那真的蝴蝶胎记。

    阿宛的手心汗津津的,她慢蹭蹭地脱下绣鞋,又一点一点褪下鞋袜。

    白袜褪至足跟那刻,梁内侍凑上前,蹲下仔细瞧了瞧。

    那方顶幞头和拂尘一齐横在膝盖旁,阿宛心如擂鼓静气屏息,但微泄的鼻息还是将那浮尘上的几缕白犀尾毛丝儿吹得飘动。

    俄尔,梁内侍站起身来。

    他介绍道:“姑娘失忆,怕是记不得老奴了,老奴乃梁庸。”

    他虽未点评胎记,但态度从刚见面的生冷到自述时的明显和蔼。她暗忖,辨认胎记真伪应是过了,总算稳了稳心神

    梁庸捋了捋怀中的拂尘,“姑娘,咱们去前殿吧。”

    果然,抵达前殿,梁庸禀报道:“陛下,昭意公主出生时,脚腕处往脚背一寸远处,有处蝴蝶印记,左翼轮廓凸出一点,而蔺姑娘的胎记同昭意公主的胎记相比,略大一些。但老奴认为,昭意公主已失踪十年,想来是年岁递增身子抽拔,胎记也理应扩长,这也是正常的。”

    虞元帝“唔”了一声,便挥退了梁庸。

    “陛下,臣有事启奏。”一个穿着紫衣官服的中年男子出列,“虽然已查明蔺姑娘身上蝴蝶胎记与昭意公主相同,但臣以为还需比对幼年记忆,如此才更为慎重。”

    这明知故说的局面似曾相识。

    周羡宁站了出来,道:“孟大人,满朝文武百官都知道,当初凤山县官的奏折中禀明蔺阿宛早已丧失十岁前的记忆,如今在殿堂之上孟大人又何必多此一言。”

    孟大人抚了抚髯须,似乎等得便是周羡宁这句话,“臣的意思便是如此,天家血脉不容混淆,在未能完全笃定之下,还是暂缓昭布为好。”

    汉白玉阶石下立着一个身穿青袍的男子出列,他眉眼温润,凤仪端简,看到蔺阿宛时神情喜悦,那是昭意之兄——太子虞良润。

    他道:“父皇,儿臣以为,其一昭意胎记独特,而蔺姑娘的胎记位置和形状相符,其二昭意遗落在亥城郊外,而蔺家人也是在此救下并收养了蔺姑娘。这两样已经足以证明蔺姑娘便是吾妹昭意了。”

    孟大人却拱手道:“太子殿下,前朝覆灭缘由之一便是妃子秽乱宫闺混淆皇室血脉,而当朝却是万万不能再现血脉混淆一事了,还望太子殿下深思。”

    随即又有几位官员纷纷附和。

    “孟大人说得对。”

    “皇室血脉之事理应三思。”

    “是呐是呐。”

    ......

    蔺阿宛看了一眼孟大人,这嘴好生厉害,三两句话层层递进,最后竟然把认亲一事同国家社稷安危联系在一起。

    现下朝堂局势,一方以太子为首极力举证自己为真,另一方以紫袍官员孟大人为首抗衡,暂缓昭布昭意公主的消息。

    而虞元帝仿如看客,坐观两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殿堂里的怒火越烧越旺,他才泼了一盆水,抿唇笑道:“行了行了。太子说得对,但孟大人的忧虑也应考量在内。那便这样吧。让宗室在城内辟出一宅子安置蔺阿宛,待想起以前的记忆,再昭布封号记入宗室谱牒也不迟。”

    “父皇!儿臣以为——”太子虞良润似乎还想坚持。

    虞元帝却已从龙椅起身,拂了拂手,“朕意已定,不用再说了。散了吧。”

    蔺阿宛出声道:“陛下,请留步。”

    她猛一出声,将殿中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虞元帝脚步微滞,转头蹙眉看向蔺阿宛,“你有何事?”

    她嘴角盈起一抹轻淡的笑,“陛下可还记得,亥都城外三里地,左是峭壁右是悬崖的车马道上,您在马车之上一脚——”

    “一脚”两字,好似直戳虞元帝内心隐秘。

    虞元帝脸色微变,压抑着愠怒,一字一顿喊着她:“蔺、阿、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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