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熹微晨光渐渐爬上房檐,映入一丝和煦气息,悄然驱散院内的血腥之气。昨天后半夜下起了霏霏细雨,曙光初露,翠绿山林间蒸腾起的缭绕白雾,混着土烟筒飘散出袅袅炊烟,飘去了天际。

    阿宛刚刚睡醒,拉开木门,见周羡宁正好从村尾破屋回,他冷眸微眯,周身散发着思量的气息。

    “周郎将,刺客身上有头绪吗?”阿宛问道。

    不想被打断,周羡宁神色微顿,昨夜暮色厚重尚未细看,今日的她身穿豆绿色窄袖襦裙,面若新月,柳眉细弯,明眸似水清莹,琼鼻一点下小唇轻启。

    虽衣着朴素又并无傅粉施朱,但朝晖给她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金边,就如细雨浸洗后的青翠蓊郁的山林一样,除尘涤垢之余有一种清约婉丽去雕饰的美,浑然间和身后的远山密林融为了一体。

    他道:“破屋里两波刺客共四具尸体,他们的衣料辨不清来由,但佩剑的用料和锻造却是出自一家作坊,可以断定两波刺客均是一个幕后指使者派出来的。”

    阿宛道:“西京派出来的?“

    锻剑工艺的确出自西京的铸造作坊,“这里条件有限,具体的还得回西京查探一番。”

    阿宛淡淡道:“可是,我自始处于乡野不涉西京纷争,为什么特意派刺客来杀我呢?”

    想了想,周羡宁坦言道:“自贞贤皇后薨逝,太子在朝堂已被攻讦已久,圣上已有改立太子之心。”

    周羡宁的话说得委婉而简明,储君之位涉及后宫与朝堂的较量,身在局中之人无一可幸免。

    她昭意乃太子胞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她在民间现身起,便意味着太子一方势必能增势。如若让昭意和世家或功勋联姻,太子便再多一个拥趸。觊觎储君之位的宵小又怎么能坐视不顾呢?

    蔺阿宛点了点头,从她决定假扮公主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已有乌云压境风雨欲来之感。

    这日,直到日头西斜,天空灿金,东边显出浅浅淡淡的月牙轮廓。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才踏破山村的宁静暮霭,朝着村西一路奔来,随之扬起的尘土滚滚涌动。

    惊得小山村鸡叫狗吠小儿啼哭,左邻右舍纷纷探出脑袋来看。

    他朝着村口大爷问道:“凤鸣山的蔺家阿宛在此?”得到回答,他催马前进。

    终于停在了蔺家柴扉前,待漫天尘土消落于地时,白马上坐着清一色银铠甲的军士,飘展的黄旌旗之上显出朱砂写的“虞”字。

    马背上的汉子手执马鞭,虎背熊腰,半脸黑髯,举止豪放。

    看到柴扉门口的周羡宁,汉子的刹那间眼角眉梢带着喜庆,招呼道:“唉哟我的老天爷,总算见到周郎将了!”

    周羡宁笑道:“张副统领,这几日路上可还好?”

    张成翻身下马,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屁股,“还行还行,就是这几天连着赶路可累死老子了。”

    阿宛站在周羡宁一侧,那汉子转头看到自己,瞠目结舌:“这这这......就是昭意公主了?”

    她颔首,“没错。”

    周羡宁转头,薄唇弯起,“瞧,三百军士,这下总能信任我了吧。”

    阿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她其实在昨夜就已经相信他的说辞。

    周羡宁看了看狭窄的乡道上渐渐聚集看热闹之人,喝令道:“无关人等尽快散去。”随即对手下说道:“尔等留一列在此,其余驻扎村外。”

    整顿完军士食宿,他跟上阿宛,见她坐在木椅上靠着闭目养神,剑鞘就靠在椅子把手旁。

    他顺势也拉了一把木椅坐下,问道:“蔺姑娘,昨夜剑法甚好,不知师从于谁?”

    她微启樱唇,略有诙谐之意,“来凤鸣山之前,县官应该已经都探明我家情况并往上禀告了吧,周郎将何必多此一问。”

    周羡宁一时语塞,他的确已知蔺家人所有信息,也知道她一手剑术来源于曾当过征夫的姐夫。

    他掩饰尴尬道:“此次唐突登门来访,不见尊上、令姐和姐丈而返,实在于礼不合。”

    “周郎将,不着急。走之前,我得去哪儿辞别的。”

    他顺着阿宛的手往凤鸣山上望去。碧山已暮,山麓青黝黝地延绵,投下黝黑而模糊的起伏剪影。

    *

    次日临行前,阿宛顺着樵猎人踩出的小道往凤鸣山上走了约半个多时辰,一处山岩转弯,陡然间一座一丈长的山林小屋挨着山体凭然而立。

    后山竹林惊起一片飞鸟,随即一个头发花白背部略微佝偻的男人背着一背篓的新鲜山笋从屋后迈出。

    阿宛连忙上去提着背篓边缘,帮父亲卸下肩上的背篓,背篓应声落地,白花花的鲜笋散落在地面。

    “怎不等我一块儿去后山?万一闪着腰怎么办?”阿宛埋怨道。

    “等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蔺父调侃道。

    阿宛脸皮子薄得泛红,咕哝道:“还不是你们惯的。”

    蔺父扒拉出背篓里的竹笋,转身陡然见那数十名身着盔甲的军士,眼底的欢喜之色一下便散尽了。

    他动了动唇,问道:“这是......要走了?”

    阿宛沉重地点了点头。

    蔺父叹了一声,随即拇指和食指圈起,口中气流从两指间陡然疾速呼出,一个长长短短的口哨便响亮吹出。随后山林间发出同样的口哨回应蔺父。这是樵猎时惯用的联络哨。

    不一会儿,从山林处下来一健壮男子是猎户,肤色黝黑,背嵴雄厚,臂膀的肌肉隐贲,令人确信其有徒手缚猛虎之力。

    紧跟其后是一老一少女子,老妇人身材矮胖,腰间栓着一根麻色围裙,和一旁搀着她的年轻女子说说笑笑。那年轻女子的额间的几缕碎发遮了脸,但自眉骨往下的右脸颊遍布凸起的肉色疤痕仍然清晰可见。

    他们手提着竹篓,拎着野兔野鸡,收获颇丰。

    周羡宁不着痕迹地收回自己打量目光。蔺家夫妇和亲女蔺阿圆原本乃北地邯郸人士,自前朝乱世来一路南下,途径亥城城郊时无意之间救下了一年幼女童,取名阿宛,由于其失忆找不到家人,此后将其养育膝下八年。

    阿宛与义姐蔺阿圆也亲密无间,如亲姐妹一般。后蔺阿圆招婿猎户从上,蔺家一家五口凭借樵猎,兼种零碎田地,日子也过得还行。

    阿宛两行清泪落下,向蔺家夫妇行跪拜大礼后泪别蔺家人。

    蔺阿圆上前一步搂住阿宛,细语耳畔,“阿妹,保重。”

    阿宛神色坚定道:“阿姐,我知道的。我入宫后,你们见机行事。”

    蔺阿圆深深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两人分开之际,蔺阿宛神色凄凄,也不知自己能否和他们来日再相见。

    她知道,自此踏入宫门后,腥风血雨迎面而来,稍有不慎暴露假身份,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众军士拔营起寨回京。

    益州凤鸣山位于虞朝疆域的西南部,距西京约有一千八百里路,周羡宁身负特使之责,事急从权,仅花十日路程便抵达。

    现下,蔺阿宛乘坐马车而行。他们一行人从凤鸣山出发,天初明便启程,月照中天才入宿官驿,饶是如此在路上也花费十五日了。

    日暮时分,倦鸟归林,西天烟霞璀璨绚烂。远远便瞧见那重叠式歇山顶的官驿,这处官驿名为梨花驿。

    因近西京,梨花驿修得高阔轩敞,这是此次行程上的倒数第二个官驿。

    长途奔行中,众军士脸上都有了疲色,周羡宁思忖之下便也不着急赶路了。

    众军士一阵欢呼,待驿卒和马夫接下缰绳牵马去马厩喂草料后,便勾肩搭背去喝酒啖肉以解疲乏。周羡宁性子随和,笑骂两句便随他们而去。

    蔺阿宛乘坐的马车繁复富丽,两匹高大的踏雪乌驹在前,四周锦绸布幔,车檐四角挂着青铜銮铃,此刻,前后一百五十军士已经散开,只余三五人跟随。

    她撩开车帘踩着杌凳下了马车后,依旧一个人静静在驿馆前的空地踱着步子,以缓解腿部酸麻,馆前大门刚点亮的灯散出光辉映得她头髻上一晃一晃的银步摇熠熠生辉。

    牛车马车徐徐驶来伴着寂寥而单调的吱呀声音,投宿的旅人见她在驿馆前的空地徐步而行,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却视若无睹,只是专注前行。

    夜幕落下,驿馆的一扇扇木窗后亮起点点灯火,她踽踽前行的身影显得单调而落寞。

    这一路,蔺阿宛不似乡野之间洒脱,反而性子趋向安静,言语也极少。

    周羡宁提步上前,温声问道:“蔺姑娘,还有两天便到西京了,可想起十岁前的记忆?”

    又补充道:“哪怕是写只言片语也行。”

    这一路上,他已经问过她四五次了,蔺阿宛不解地抬头看他,“为何周郎将执着于此?”

    “阿宛姑娘,即便有蝴蝶印记可以佐证你的皇室血脉,可是没有十岁前的记忆,相当于给敌人凭空树了一道靶子,若是他人攻讦,有口难辩。”

    蔺阿宛静默不言。当初铤而走险决定假冒昭意公主时,她便胡诌自己失了记忆,否则不能解释亲父龙袍加身高坐金銮殿,自己却偏安一隅而不去西京寻亲。

    她沉默片刻,问道:“周郎将,若是我没了十岁前的记忆,还能成为昭意公主吗?”

    周羡宁正要启声。

    “中郎将!不好了!”

    手下张成神情急切朝自己奔来,嘴角还泛着油光,腮边杂乱胡须上还挂着些肉渣,

    周羡宁蹙眉:“有话好好说,军容不整形象不正,像什么样子。”

    被周羡宁这一训斥,张成“哎呀”一声,转身将紧跟屁股后面的驿丞拉上前来,急声催促,“你来说!”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