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幕低垂,黑压压乌云成团袭来,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面庞上陡生轻微刺痛感。

    阿宛睁眼,仰面朝天,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眸子尚能转动。她扭动眼珠放远目光,身侧尽是断肢残骸,横流血水,入目所及皆是一片尸山血海。这是刚刚经历一场鏖战后的战场!

    心悸之下,见远处一片铺天盖地的黑点伴随着“哇——哇——”的粗劣嘶哑声朝着这片平野袭来,成群的乌鸦落在尸体上,竞相啄食着腐肉。

    蓦地,一只乌鸦落在她的头顶,就在它的圆眼和她对视那刻,尖利鸟喙径直向她柔软眼皮啄去。

    阿宛惊叫着醒来,看着屋内熟悉的扑灰墙壁,这才魂定。她不自觉抚了抚额,指腹湿润,才觉额间早已沁出一层密密的薄汗。

    这是梦罢了,一朝江山易主,虞朝建立,定都西京,八年有余。乱世已然终结,枯骨烂肉铺砌的战场,满眼猩红的人间炼狱已成为过去。

    她慰抚不宁心绪,轻轻呼出胸口的浊气。

    睡是睡不着了,她伸手拿木凳上搭着的外衫,手一顿,见外衫的裙角已然垂于地面,眸光瞬间转冷。

    她入睡前习惯将外衫叠得一丝不苟,放置在靠床首的木凳之上,然而现在外衫被碰掉在地。

    显而易见,屋内有人。

    她眼皮一抬,目光迅速扫过小木柜和方桌。

    随即抽出枕下长剑,银光一闪,剑锋直插床下,只听见床底一声大喘,刀刃触及血肉的凌冽。

    刺客啊,果真在床底。

    蔺阿宛嘴角一挑,咬紧牙关,双手握着剑柄铆力一点一点向下,直到剑刃一端没有对抗力气后才遽然拔出长剑。

    她起身,一剑挑开作床垫的稻草和烂篾席,床底赫然窝着一个口吐鲜血的黑衣刺客,手中的长剑抽出一半。

    他朝她望去。还有气呢。

    利刃搭在黑衣人的脖颈上,她冷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却沉默不言,咬肌一鼓,吞毒而亡。

    她上前翻了翻黑衣人尸身,依旧无任何身份佐证。

    蔺阿宛眉头紧蹙。自从她这个昭意公主还活着的消息递到了皇宫之中,这已经是来的第二波刺客了。

    透过窗格的月华如寒霜般铺泄而下,裸足在地,始觉土地寒凉渐渐侵入脚足。

    她望去脚腕处,那里长着一个碗底大小的蝴蝶胎记,左蝶翼处并不圆润,轮廓外晕出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痕迹。

    那处胎记是成为昭意公主的身份证明。她当初为了假冒这处胎记,颇费了一番力气。

    先是亲手剜去脚腕的浅层皮肉,继而用棉布条敷以来自岭南的秘方药汁,裹住脚腕伤口,待极端的疼痛和瘙痒交织一个多月后,才终于造就了这处肉红色的蝴蝶胎记。

    如此,她才能冒名顶替昭意公主的身份进入皇宫之中。

    那昭意公主乃虞元帝夫妇的嫡女,早年间遗失于乱世兵马之中。天下初定,虞元帝便派人四处探访昭意公主的下落。

    直到半年前,贞贤皇后沉疴缠身时日无多,虞元帝为从速满足皇后的夙愿,这才将寻找公主的皇榜一贴,言传天下。

    而后她略施小计,促使邻人经过凤山县衙揭了皇榜,引着县官前来这小山村之中,指认脚腕处有蝴蝶印记的自己便是遗落民间的昭意公主。

    天家女儿即将回归,她以为来的必是宝马雕车、锦衣绣裳,却万万没想到先来的竟是一波又一波想要昭意公主性命的黑衣刺客。

    庭院内宁谧,并无任何声响。

    她穿上绣鞋,推开小院柴扉,院子外站着护卫她安全的五六个凤山县衙役,皆是昏昏欲睡,脑袋垂下又骤然抬了头,如此反反复复。

    她叹了一口气,拿剑鞘戳了戳一衙役的臂膀,“喂,醒醒。”

    那衙役迷糊垂首间,睁眼之际,一串血滴沿着剑刃滑落于地。

    衙役骤然抬头,眼前女子手握一柄沾血利剑,如墨的乌发垂于背后,绸缎半裹下腰肢纤纤,皮肤如羊脂膏玉般白皙细腻,殷红鲜血如点点梅花已浸透衣衫。

    月色圆满透亮,犹如白纱铺地,她傲然玉立于一片皎洁月色之中,好似山精妖魅。

    衙役定然看到她的脸,才似惊醒,喊道:“阿宛姑娘!”这一声好似有连环反应般,其余衙役的瞌睡也都醒了。

    她用剑指了指东屋,交代道:“清洗一下屋内,刺客尸首抬去村东的破屋。”

    护驾不力,众衙役脸色一白,急忙跪下谢罪。

    蔺阿宛摆摆手,“先处理屋子。”

    看着衙役们分成两波人,一波抬着尸体去了村东废屋,一波去溪水边取水以清洗血迹,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用搌布将剑上血滴拭去,插上了剑鞘。

    疲惫渐渐泛了上来,索性靠在院中榕树下的木椅缓缓神。

    也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还有无刺客,但好在提前将爹娘姐姐和姐夫送去了山中木屋,她这才能心无挂碍得般应付来袭的刺客。

    晚风轻拂,天空闪烁着稀疏的星子,村中偶然传来几声狗吠。十年前,他们蔺家五口人在乱世之中一路南逃才定居在这小山村中过上了平淡和睦的日子,但最终却是被自己假冒公主这一决定扰乱了平静的生活。

    听得柴扉外小径上策马狂奔声,蔺阿宛撇头一看,村首的那棵大树下一匹金辔银鞍的白马飞驰而来,上面跨坐着一名青年男子,头戴红缨金盔兜鍪,身穿明光铠甲,背负白玉翎箭长弓。

    不知是敌是友,阿宛烦叹了一声后,随即从靠椅上站起,一个闪身躲在东屋门板后,静静注视着他的动作。

    那男子勒马停在蔺家小院前,翻身下马,见柴扉半掩,地面血迹点点。似有警觉之意,他从乌木鞘之中拔出锃亮的剑刃,只听划拉一声银光一亮,随即推开柴扉而入。

    院中榕树树影摇晃,门板缝隙之中,见他步步逼近东屋。

    她屏气凝神,持剑待动。

    吱呀一声,他推开木门踏进一步环视四周,就是这时候!

    刃闪银光,空中微尘陡然散动,阿宛亮剑相向,哪知男子早已觉察,瞬间转身以剑相抵。

    两剑相撞,一声脆响,阿宛觉得手上虎口一麻,不由朝后退了一步,背抵泥墙,这才意识到自己再退无可退。

    念随心转,她眸子霎寒,持剑进攻,只见她剑影一晃似若游龙一般,剑尖直刺男子眉间。那男子步步后退却不慌不忙以剑抵挡她的攻势,问道:“蔺阿宛?”男子似有退让之意。

    阿宛却是不答,全神倾注,身影一掠,剑势凌厉一步步将那男子逼退去了对面墙壁。意识到危险逼近,随即男子双手握剑挑着她的剑刃在空中画圈。

    单手握剑的阿宛力有不逮,察觉自己随他的力量而兜着圈,她猛地抽剑而出,觑准时机直刺他肩臂。

    他左肩一闪躲开剑势,右脚朝前一迈。

    比剑斗招,生死一瞬。

    她握剑的右臂猝不及防全然暴露于对方面前,只觉手腕一热,他捏紧自己手腕朝己方一拉,随即他右膝一顶,胸腔悍然一痛,剑已然被卸下在地,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男子遂扔掉手中剑刃,将她的身子紧紧抵着墙壁,双手被反剪背后。

    男子无奈再次问道:“女郎可是蔺阿宛?”

    “你是谁?”蔺阿宛咬紧牙关,浑身扭动试图从男子手中挣脱,彷如犹斗的困兽。

    男子见她仍不回答,低语一声得罪,随即提足用鞋翘撩开她的裤脚,见到那枚蝴蝶胎记后才定了心。

    他恭敬道:“某乃太子府中郎将周羡宁,特奉圣命与太子令率亲卫三百人前来迎阿宛姑娘回京。”由于皇帝还未正式昭布其身份,周羡宁并未喊其封号。

    她的嘴角划过一道讥嘲,“扯谎也得编圆一点,我怎么不见那三百军士?”

    周羡宁了然一笑,好似早已预料有此一问,“某的坐骑乃虞国唯二的千里良驹,故而先行一步,那三百军士明日傍晚便会抵达凤鸣山。”

    “我凭什么信你?”

    她话音刚落,周羡宁手一松,放开反剪着阿宛的手腕。

    他向后退了一步,将剑鞘和箭筒的系带解下,皆扔在地面上。

    阿宛看他举起双手,掌心向她,又原地转了一圈,对自己说道:“我身上没有武器了。”

    随后他利落摘取红缨金盔兜鍪横夹于腋下,兜鍪后的面容隽秀昳丽,长眉如峰,高鼻如脊,眸子湛如星子,他挑唇轻笑,“我若想杀你,刚刚那一剑后你便已经横尸脚下了。”

    “来。”他扯掉腰间的金令牌甩了过来。

    蔺阿宛接住,令牌上写着他的身份官职,的确是太子府的中郎将。

    “如何?这下你总是相信我了吧?”

    屋外一声“阿宛姑娘!”

    蔺阿宛侧头往外一撇,只听水桶坠落于地发出响声,凌空溅起的水花“啪”得一声直扑周羡宁的面部,空中水滴落下之际,三五衙役亮剑相向直刺周羡宁。

    未待周羡宁反应,蔺阿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住他的细甲臂衣往自己身侧一拽,衙役们的剑刃跑空深入黄土泥墙划出一片剑痕,霎时屋内黄灰弥漫。

    “停下。”蔺阿宛对衙役们说道,“他来接我回京。”

    周羡宁被泼成落汤鸡,人却仍旧谦和。他一把抹去面部的水珠,笑得遂心,“看来我已经取信于蔺姑娘。”

    “非也,等明日你口中所说的三百军士到了,再亮明正身也不迟。”蔺阿宛捏了捏泛红的手腕,犟嘴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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