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残

    捱过一整个寒冬的狼群,在这样一个初出巢穴的春夜,迎来了从天而降的,可以分食的猎物。

    它们望眼欲穿,却又不得不警惕地原地观望,丛丛幽绿的鬼火闪烁着,像是恨不得立即一扑而上,将面前的活物吞吃干净。

    沈怀珠与崔景明缓缓起身背立,狼群喉中发出低低的嗥叫,一点点朝两人围拢靠近。

    分明黑夜浓稠如墨,沈怀珠却似乎看见了那猩红的舌头上滴淌的涎水,甚至能闻到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中令人作呕的腥气。

    这一遭,着实是有些坎坷呐。

    崔景明谨慎地往前挪动两步,伸出手臂,无声将沈怀珠挡在身后。

    而被当作娇弱娘子对待的沈怀珠,此时正在暗中掂量手中有些分量的油纸伞,估摸着这东西待会能使出多少戕劲。

    春雨又轻又细,落在泥土里滋生嫩芽,落在鬼火中心被觊觎的二人身上,却成了催命的摄魂铃音。

    狼群终于迫不及待,亮着獠牙凶狠地扑上来。

    “哧——”

    “唰——”

    几乎同时,沈怀珠的手中的油纸伞惯着内力顿刺出去,坚硬的伞尖穿进猛扑而来的狼的身体,将伞面染上一朵冶丽的艳花。

    而崔景明于瞬息间抽出了腰间软剑,割破一头狼的咽喉,在雨中扬出一道挥洒的血线。

    两头狼哀嚎一声,先后坠落在地,是于顷刻间便没了生息。

    其余狼群被震慑,审时度势着纷纷退开,却依旧绕在不远处,迟迟不肯离去。

    沈怀珠一转眼便对上崔景山惊异的目光,面上一丝心虚也无,只是轻笑着看向他刚劲有力的右腕,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说话的语气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崔二郎君,也藏得够深呐。”

    少女英迈出群,芊芊玉手握着沾血带腥的纸伞,不慌不忙立在这山洼之中,夜雨之下,笔直的像是一把未出鞘的剑,却又像是正缓缓出鞘,于幽寂而没有月色的冥晦当中,迸发出逼人夺目的亮光。

    崔景明艰难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砸向他的事实,喟叹道:“还是沈娘子……比较出人意料。”

    “是该出人意料些,否则怕是要把命抵在这里。”沈怀珠环视再次围拢过来的狼群,手中的油纸伞被雨珠碰撞,发出噼啪轻响,顺着伞面在脚下积下一小捧鲜亮的血水。

    油纸伞砰然打开,旋即,被少女携着翻入狼群,掀起一阵泥血相混的风雨。

    脆弱的伞面在她手中成了坚不可摧的甲盾,虽到底无法直取凶狼的性命,却能将其撂上丈高半空,由穿梭其中的崔景明一剑封喉。

    半个时辰后,风雨渐歇,山洼内归于最原始的静谧。

    精疲力尽的二人脚下,狼尸堆叠,血腥漫天。

    这时,坡上传来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光火招摇着极快趋至跟前,为首的暗卫统领看到崔景明稳稳握着软剑的右手,粗声道:“二郎君,你果然一直在骗节使!”

    沈怀珠早已扔了那把被血染尽的油纸伞,畏惧一般,躲在了崔景明的身后。

    暗卫统领见此明白几分,放缓语调,劝说道:“二郎君不就是为了这个女郎?她本就是寻给您的,您随手下们回去,节使一样会把她许配给您,又何必如此鲁莽,带人出逃呢?”

    “是吗?只是我不会回去了。”崔景明凝望着他,又似凝望着他背后的黑夜,淡声说:“你们也不必回了。”

    暗卫统领不知他这话是何意,张口正要发问,后方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踢踏之声,由远及近,一眨眼便到了近前。

    刀光剑影又起,崔景明及时赶来的心腹与他们打做一团,有人穿过乱况半跪到崔景明面前,恭声道:“郎君,往鄜州方向的一应事宜已打点好,即刻就可启程。”

    崔景明点头,“壶口那边怎么说?”

    “还是没有消息,但听附近的猎户说,有人曾在三日前见过他们,应是已经摆脱了险境。”

    “那便好。”崔景明悬着的心放下大半,“让我们的人继续找,但一定要多加提防,我既已与阿兄反目,此行势必不会太顺利。鄜州临近壶口,我们先南行,到达安全据点后再做其他打算。”

    后一句话是同沈怀珠说的。

    沈怀珠自是没什么异议,随他一起踏上行往鄜州的路途。

    这一路果真如崔景明说的那样,颇为不顺。

    崔景山派来的人前前后后近十拨,俱是下了死手,看架势是非要崔景明的命不可。

    崔景明不可避免地受了两处重伤,跑马不得,只能和沈怀珠一起乘车。

    沈怀珠看着他因失血而苍白至极脸色,问道:“你阿兄就这样恨你?”

    此时行往鄜州的路程已过大半,将近壶口,崔景明的势力扎根在此,是以要比前几日的速度缓上许多,沈怀珠也总算有了心情,能与他说上两句闲话。

    崔景明抬了抬自己的右手,腕骨轻转,柔软而灵活的,“当初我这只手,差一点就废了。”

    “不止这只手。”他一一点过自己的臂膀、左腕、双膝,几乎全身各处,万分平静道:“连我这条性命,都险些折在他手里。”

    “处处忍让,藏拙守愚,平庸无为而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我自己说服自己接受,他却好像并不满意。”

    那时的崔景明十三四尔,刚在一场世家畋猎中初露锋芒,父亲对他赞不绝口,还将他与崔景山此般年岁相较,甚至数次提及河东的军政大权,意指要交由他手。

    他因此招了崔景山的嫉恨,一次外出替父办事途中,被其设计遇上作乱的寇匪,走上绝路,坠落山崖。

    崔景明在崖底躺了两夜,本以为命该当绝,没想到被一游医所救,捡回一条性命。

    等他在外吃尽苦头,养好血肉模糊的两肩,撑起断成过几截的双腿,兜着一只还未痊愈的伤手,满心欢喜找回家时,河东已然变天了。

    崔景山稳坐高位,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伸伸脚便能轻易碾死的蝼蚁。

    高座上,他这样的神情只一瞬,便两眼生红迎上他,为他的平安归来而欣幸。

    崔景明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回家的喜与丧父的悲交织缠绕他的心头,让他无心究竟其中的可疑之处。

    直到那游医再次找上他,告诉他说:“你这只手,好不得。”

    好不得,不能好。

    崔景明开始秘密调查当年之事,辗转多次得到的结果,全都指向同一个始作俑者——崔景山。

    他记得很多年前,崔景山也是一个谦逊大度、平易可亲的好兄长,会为他抓蛐蛐,编蚂蚱,会教他骑马练剑,为他打抱不平,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样呢?

    崔景明无从知晓,他只知道,他的好兄长,他的手足血亲,容不下他。

    哪怕他处处让步,妥协至此,也不能换回来他半分心软。

    少年眼中是无尽的复杂之色,这么多年,他早已由不解、茫然、愤恨,逐渐变得无比沉静,以至漠然,他现在能一眼看透崔景山的整个灵魂,看到其深埋在骨子里的,完全无法除却的劣根性。

    “他怕我会和他一样,如当年他弑父那般,弑他。”

    车厢内是长久的沉默,哪怕沈怀珠那样厌恶崔景山,现今这些事牵扯上感情恩怨之后,她便没有什么资格去评判他的对错。

    马车徐徐,声音寂寥而单调,这个话题无疾而终,崔景明以为不会等来沈怀珠的回话,却在半盏茶后,听到她冷不防问出一句:“崔景明,你甘愿去死吗?”

    崔景明好笑,“没有人会甘愿去死。”

    沈怀珠望向车窗外沉沉笼罩下来暮霭,似锦的云霞由一点初光飞卷大半天幕,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掠夺和厮杀,她慢慢开口,说出的话无比轻柔,却字字如刀:“如你所言,有人誓要置你于死地,你就要如现在这样,一直逃避忍让下去么?”

    兄弟阋于墙,崔景山与崔景明这一对手足,注定是要相残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崔景明知道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他一次次退步,拖延,就是不愿煮豆燃萁,把这样不堪的家事搬上台面。

    而少女的一句话,让他不得不直面血淋淋的真相。

    “崔景明,也许河东交到你手里,才更能够让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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