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

    前河东节度使崔绍深知自己的两个儿子是何秉性,当初崔景明一出事,他便察觉出其中怪异,一面命人到处找寻小儿子的下落,一面暗中转移兵力过无定河至西南向的洛水。

    崔景山越发明目张胆架空他的势力,待发现兵力已被崔绍迁走半数时,瞋目切齿地与他翻了脸,索性连作伪都懒得,仅用半旬时间便登堂入室,一杯毒酒送自己亲生父亲上了西天。

    他这位子来的名头不正,不服者众广,虽靠着威慑拿捏了晋中一带,可提早迁走的另一半兵马得了崔绍遗命,并不听他指派,不仅退驻在洛水一带与其分庭抗礼,且不间断潜入晋中探寻崔景明的踪迹。

    后来崔景明自己找回了崔景山身边,带着满身的伤,和废了一只的右手,哪里还堪得上大用?

    崔景明被瞒着所有内情,崔绍的死也被粉饰太平,鄜州得到了崔景明的消息,派来暗联的探子一拨又一拨,皆被崔景山不动声色打了回去。

    而他那位好阿弟一如既往地天真纯善,一如既往地依赖于他,一如既往到他是何时偷偷联络上另一半河东兵马,并将其全权掌控的,他都全然不知。

    主力天兵军被最早撤走,崔绍身边最得力的几个手下也被以旁的由头遣去,崔绍甚至与朔方通了气,连边戍之事都考虑周全……崔景山痛恨地想,这还真是为他心爱的幼子,铺了好一条平坦大道啊。

    而崔景明深知父亲的良苦用心,又经沈怀珠点拨,明白不能再拖了,忍着身上的伤一鼓作气,欲日夜不休直达洛水。

    沈怀珠不肯同崔景明深入鄜州,决意留在一眼便可望到壶口的吉乡县,以便接应齐韫。

    吉乡县虽也在崔景明的可控范围之内,但他究竟是放心不下,遂拨了一批人手留给沈怀珠,将她安置在城内的官衙当中,而后与她匆匆分别了。

    掌灯时分,沈怀珠已在衙署的上房安顿下来,不知是不是离壶口太近,她整个人越发心绪不宁,仆婢端来的饭菜也只草草用了两口,便坐立难安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未过多时,前院隐约传来惊慌嘈杂的人声,沈怀珠心中有了猜测,想也不想迅速拉开房门,飞快掠过一排排廊舍,一路跑出内衙,拐进离宅门最近的花厅。

    花厅前,付奚浑身是血,被人半架半扛带回了府衙。

    知县被他这伤势吓得不轻,焦头烂额地吩咐传唤郎中,命人快快把他抬去廊舍,侍役婢女们乌乌泱泱挤了一堆,前院灯火通明,混乱不堪。

    回来的只有付奚一人。

    沈怀珠心头猛震,浮着步子到他面前,颤着声音问:“……齐韫呢?”

    付奚强掀起血污粘黏的眼皮,似是就为了撑着给她交代句话,“北十里、石溪旁……别……”

    说罢头一栽,彻底昏了过去,后面一个字几不可闻到只剩微弱的气音。

    救他回来的,是崔景明安插在壶口的人手,崔景明与崔景山反目之后,崔景山下手.雷厉风行,几乎将他安插在里头的人摘除了个干净,只剩这一枚暗钉深藏其中,未被发现。

    他单打独斗,危急关头紧要取舍,只能救下一个伤势最重的付奚。

    “崔景山亲自追到了壶口,齐小将军和付都虞几次死里逃生,这回险险就要脱身,可还是被崔景山堵住了去路。”救付奚回来的暗卫道。

    “娘子莫慌,奴这就调派人手,势必成功把齐小将军营救回来。”崔景明留下的人任凭沈怀珠差遣,见情况不容乐观,即刻就要动身。

    “不可。”沈怀珠叫住他,镇静分析:“崔景山诡计多端,既能把崔景明的人铲除到只剩一人,若有心要齐韫他们二人的性命,又怎会轻易放任付奚逃脱,为我们带回齐韫的消息。”

    “娘子的意思是,有诈?”

    沈怀珠从鼻腔发出一声冷笑,“不单单有诈,还是专程针对崔景明的诈。”

    崔景山现在怕是被逼急了,凡是有能够挥砍崔景明臂膀的机会,便是一丝也不可忍耐,想方设法地也要煞煞崔景明的锐气。

    吉乡置锥之地,自来平宁清净,少有纷争,知县年过半百也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手足无措地反复颠着手,道:“那还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呐……”

    “来不及了。”沈怀珠沉沉出声。

    崔景山早料到了这一点,是以,救齐韫与让崔景明的人自投罗网,只能选一个。

    更或许,他本就没想只取其一。

    少女越过众人,在一片劝停声中直往外走,刚行出两步,余光又像瞥见什么,转往旁侧的花厅取了摆在桌上的一坛酒。

    没人拦得住她,只见她提着酒翻身上马,头也不回振缰远去,留下一句:“若一个时辰后还没有我的消息,再做行动。”

    *

    斗折蜿蜒的小溪,月光下淙淙闪动着粼碎的光波,水击石鸣着,像一条银亮活泼的水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溪中晕染的大片嫣红之色,带着搅动而上的浑浊泥水,水蛇便像是被一刀劈命,带着目不忍见的可怖伤疤,惨死在这方青石之侧。

    青石再靠外,乌压压的兵士亮着刀刃,随着马背上打头的玄衣男子,围拢着中间的一人。

    “齐小将军,好久不见啊。”崔景山端着笑,手中把玩一把朱砂绘制的华丽角弓。

    青年浑身湿漉漉的,眼睫眉梢还挂着水,脚下也滴滴答答淌了一滩,遍身的血痕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总归与坐在对面马上的人相较,无论如何也称不上体面。

    可他的姿态却依旧挺拔,一如多年前崔景山每次见到他,铁骨青枝般,薄唇轻抿,黑眸冷峭,执手中长剑,一一挑翻抢着与他过招的世家少年郎。

    他听闻这话,低眸轻轻笑了,其声恰如旁侧清泉击石,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好听:“崔景山,一别经年,你还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啊。”

    崔景山笑意渐收,冷冷盯着他:“有无长进,你马上就要知道了。”

    说罢抽箭挽弓,一点映月寒芒对向他,道:“裴子戈,你是听我的话自断一臂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废你两臂。”

    齐韫直面那点寒芒,指出剑,剑锋斜转,“那我便要看看,你是否又要输给我。”

    “这次,不会了。”崔景山将弓拉得极紧,箭尖凌迟一般,从他的心口慢慢瞄向他的左臂。

    他指尖一点点松动,眼看就要松弦,后方突然传来骏马的长啸嘶鸣。

    少女策马横冲直撞而来,踏过数名持刀兵士,从崔景山身旁飞掠。

    崔景山所对的箭尖被惊偏,手一松,擦着齐韫的眼,力道也霎时倾颓,不轻不重射入身后的树干上。

    兜头浇来冰凉烧眼的酒液,呛得他疾咳不止,他只在朦胧中看见少女自马上附身探手,将青年拉上身后的马背。

    “沈怀珠!”崔景山捂着眼怒斥,“又是你坏我好事!”

    沈怀珠盈盈笑着,“崔节使,这把弓您使着,不觉得颈子疼吗?”

    崔景山闻言恼笑起来,他笑得声音极大,大到整个石溪旁都回荡着他的笑声,足足十息有余,才像忍着什么停下,伸出手道:“我可以放你们走,想来沈娘子也该遵守信诺,把解药交予我罢。”

    “解药?我以为你早发现了。”沈怀珠一脸意外,“我给你吃的,哪里是什么奇毒丹药,不过是蛊人逗趣的难吃玩意儿罢了,你若还想要,可去寻太后身边的江医士,她还有一大把。”

    “你暗算我?”崔景山的脸阴沉下来。

    “是。”少女眉眼弯弯,笑得极无害,“我不仅暗算你,我还明算。”

    说着她手中倏然亮了什么东西,朝崔景山扬手一扔,他身上便轰然着起了盛亮的火。

    众兵士手忙脚乱地掬水为他扑火,他也极快翻身下马,毫不犹豫跳入就近的溪水当中。

    此处一番窘迫乱况迟迟不能收尾,沈怀珠已带着齐韫顺利返回了衙署。

    无人不为之震惊,却见齐韫负伤累累,有人急忙道:“快把方才为付都虞瞧伤的郎中叫来!”

    “不必,我瞧他命大的很,决计死不了!”沈怀珠怒气冲冲一口回绝。

    她扯着齐韫进屋,利落关门上闩,一转身便对上他漆黑而明亮的双眼,他环臂拥过来,低低唤道:“阿汕……”

    “你别叫我。”

    沈怀珠拧眉试图推开他,谁知这人越拥越紧,紧到几乎要把沈怀珠的腰肢锢断。

    “齐韫、你放开。”沈怀珠忍痛道。

    齐韫这才松了几分力道,他埋在她的颈窝,声音从来没这么软过,“……求你别推开我。”

    沈怀珠叹了口气,“我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

    齐韫仍不愿松臂,索性就这样一提,揣着她到榻边坐下。

    他又将她拉得靠近了些,贴上她的额头,道:“这回,全是我的不是。”

    沈怀珠冷笑,“齐小将军怎会有错?”

    “我不是完全没有把握。”齐韫挑开腕口,露出里面的袖箭,“我本打算用这个逃脱,没想到阿汕率先赶来救我了。”

    “崔景山此人不择手段,一枚小小的袖箭,你就敢赌?”沈怀珠不听他的解释。

    “那我能怎么办?我只是想活着,活着才能再见到你。”

    他很久没有得到少女的回答。

    窗外忽然起了风,将屋内唯一一盏烛火吹得颤颤摇晃,烛火仰着头,奋力挣扎顽抗片刻,终是抵御不住,轻轻熄灭了。

    齐韫有一瞬迟疑,将欲起身重新点灯,蓦地领口被攥紧,那只手用力一带,他便毫无预兆碰上了少女软润的唇。

    大脑一片空白,紧接着,他被推着陷入榻中,唇上传来她全无章法的吻。

    齐韫有心回应她,奈何她吻得实在太差劲,他便只能任由她宣泄般在他唇上胡乱啃咬。

    即便这般,他似乎也有些意乱情迷了。

    他便不由自主捧住她的脸,十分耐心地,引导着,缠绵着告诉她该怎么吻。

    颈侧逐渐印上濡湿,衣襟不知何时被松散扯乱,胸口一片冰凉。

    吻忽然停了。

    齐韫半睁开眼,微微喘息着,见她正借着霜白似的月色,盯着他左侧锁子骨下的那枚小小的红痣看。

    他噙着笑,伸出玉指点了点红痣,眸中含着情.欲侵染的水光,倒映出她靡艳的丹唇。

    齐韫的声音带着蛊惑:“往这儿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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