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窝

    沈怀珠此时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崔景山这个不通情理的疯子,杀父继任尚且做得出,报复一个得罪过自己的同辈之徒,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当即退身一步,朝崔景明敛衽行礼,恳声道:“齐韫这次恐凶多吉少,郎君端人正士,若有他的消息,还望能告知一二,若齐韫能因此化险为夷,怀珠定铭心镂骨,感德以报!”

    崔景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虚虚扶她,“沈娘子客气了,我与裴兄是旧相识,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你且放心,我阿兄派出去的人手里参杂了我的人,届时若生变故,也能搭得上手,再不济也会拖延些时间,总之,定然会将情况及时送回来的。”

    沈怀珠又谢他,一贯谨慎的性子却不能让她将此事全权交托于他人之手,崔景明走后她思来想去,犹豫着是否要暴露身手,从此处杀出一条血路,亲自走一趟壶口。

    她琢磨着,不敢轻易行动。

    因为这条路一旦走了,先不说是否能成功,倘使齐韫知道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他,会如何作想?

    这样的顾虑一出,沈怀珠忽然觉得自己虚伪,她从一开始接近齐韫就没安好心,即便如今不打算再骗他,也终究不算什么善因善果,又有什么值得顾虑的?

    齐韫与她,注定是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那日过后崔景明常来看她,二人同样是被限制了自由,同样担忧着远在壶口的齐韫,凑到一起,平白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来。

    崔景明瞧出她近来心绪不佳,想方设法地哄她高兴,最后说服了看管沈怀珠的侍女,带着她在府中四处走动散心。

    暮染夕晖,二人逗留在飞花柳斜的春园之内,一同看过胭脂万点的杏花,看过银白交错的玉霄,看过珠坠重重的海棠……

    光而不耀的少年,笑如朗月入怀,信手折下一截细长花枝,纵横捭阖,于春深似海之中舞了起来。

    他身轻似燕,在如霞的枝头之上飞跃,荡下阵阵香花微雨,最终,他摘下最高处的一朵海棠,面颊绯红,喘着气送到沈怀珠面前。

    明亮的双眼,希冀的神色,少年人的心思太直白,也太热烈。

    沈怀珠静静看着他,伸指拨去花上水露,轻声道:“海棠花浓淡相宜,可惜,我不喜欢海棠。”

    崔景明指尖一颤,慢慢收回手,将花别在自己腰间,抬头看她,仍是那般纯粹的笑,“我晓得了。”

    “你剑法很好。”沈怀珠突然说。

    崔景明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便顺着回道:“从前我右手尚好时,常爱耍剑,不过我兄长说,我的剑法不够伶俐。”

    “不够伶俐?”沈怀珠好笑,“是不够卑鄙吧?”

    崔景明尴尬不语,沈怀珠满脸鄙夷,继续道:“你阿兄此人太狭隘,你少听他的。”

    崔景山不知沈怀珠是如何在背后编排他的,听闻崔景明与沈怀珠一同游园,连连称赞崔景明此举甚妙。

    崔景明一脸茫然,听得崔景山拍着他的肩道:“占有他裴子戈的女人有什么意思?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心甘情愿跟了别人,才是最有趣的。”

    于是称心满意地解了崔景明的禁足,要他再接再厉。

    崔景明接机打听齐韫的下落,得到的仍旧是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沈还珠嘴上这样说,心中已经开始按捺不住。

    拖的时间太久了,还有五日便要毒发,崔景山到时定会发现其中蹊跷,齐韫等不得了,她也等不得。

    这条路,终究是要走一遭了。

    沈怀珠刚刚下定这个决心,一旁沉默许久的崔景明突然开口:“沈娘子,你想逃吗?”

    她心中咯噔一声,以为是崔景明看出了她的打算,可观他神态,又不似了然发问,倒像试探询问。

    崔景明不等她答,说道:“我带你逃吧。”

    “你为何要帮我?”他毕竟是崔景山的手足,沈怀珠无法完全放下芥蒂。

    崔景山见他这般提防自己,苦笑一声,解释道:“我阿兄执念太深,他不会放过裴兄,也不会放过你,我无法阻止他,却也不想让他伤害任何一个人。”

    沈怀珠心中飞快计较衡量,问:“你如何帮我?”

    崔景明四顾环望一番,附耳低言,与她细细说明。

    乌金西坠,天幕无端下起了细雨,崔景明正与沈怀珠在屋中弈棋,有人来报,称长史家三郎邀他去府中吃生辰酒。

    崔景明请示过自家兄长,只带了仆役阿斤,乘车去往长史府。

    马车快速驶过长街,车毂辚辚压过水洼,带起一阵飞溅水花,马蹄急踏,在黄昏中久久回荡,行至长史府方向的街口,却半分没有停留,而是直往前行,一路到达城门口。

    此时已快至宵禁,监门接过前方仆役递交过来的路引,见其行色匆匆,本有心多问几句,马车内的崔景明一脸焦色探出头,“我阿兄身体有恙,特命我出城问药。”

    崔景山这些时日招揽圣手医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众人在皆暗地里猜测其是得了什么奇病怪症,不曾想竟然这般紧要,是以不敢耽搁寸息,速速将人放行了。

    马车就这样顺顺当当出了城门,却在驰出五六里后于一处荒郊驱停,仆役打扮的沈怀珠和崔景明纷纷落地解车,手脚利索地为马上鞍。

    当时崔景明问沈怀珠会不会骑马,沈怀珠回他道:“西地的女子,没有不会骑马的。”

    故而,这去往长史府的短短路程,崔景明硬是命人套了两匹马。

    下人虽不解,到底不敢质疑主子的意思,只得老老实实照做。

    二人便在此处弃车驾马,跨上就近的山道。

    城门口到处都是崔景山的人,崔景明此行虽称得上合理,却难保不会有人通风报信,崔景山把沈怀珠看得太严,发现她不见也是迟早的事,缓兵之计拖不了太久,他们只能尽可能得把崔景山的耳目甩开。

    最后一丝夕阳收尽,茫茫云雾遮挡天穹,山道内变得一丝光亮也无。

    春雨缠绵而细密,将两人的衣衫打湿,黑暗的前路令人寸步难行,火折子的光亮太微弱,崔景明只得冒险点了火把照明。

    便是这抹短暂存在的火光,引来了崔景山急追而来的人手。

    崔景山发觉得太快,快到二人将出城门,就有人疾驰赶来传令戒严,却终究是晚了一步。

    训练有素的暗卫倾巢出动,循着车辙找到二人丢弃的马车,又根据马蹄的痕迹,很快追上山道。

    已有了几分蓊郁的山林内,随着几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惊开大片憩睡的飞鸟,雨丝愈织愈稠,滴滴答答沿枝而下,枝头被踏过的马蹄震荡,无声凝视其下的一场激烈的追逐之战。

    后方暗卫下手毫不留情,箭矢几次擦过沈怀珠的手臂、脖颈、耳廓,崔景明一直缀在她的后方,为她抵御攻势。

    忽听一道利器破开皮肉的声响,崔景明咬牙溢出细微的闷哼,一言不发。

    沈怀珠回头,见他后背挨了一箭,当即喊道:“崔景明,你能将我送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就此转道吧!否则崔景山不会轻易放过你!”

    崔景明反手拔去背后的长箭,驱马追上她,声音竟含着不合时宜的笑:“你又怎知,我不想逃?”

    沈怀珠诧异地看向他,还未想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何意,身下骏马忽而长长嘶鸣,前蹄高高举起。

    少女急扯缰绳,却敌不过马已然疯跑失控,左突右撞地往前乱闯起来。

    “你的马中了一箭,受惊了!”崔景明喝了一声,夹紧马腹护到她一旁,当机立断,伸出手道:“沈娘子,跳马!”

    沈怀珠也不曾迟疑,当即松了缰绳,侧身利落翻出马背。

    崔景明瞅准时机从马上飞身,堪堪接住她后,二人随着惯力,一齐跌进道旁茂密的灌木当中,同时身下一空,就着泥泞的草木和落石,一并天旋地转地被甩下土坡。

    浑身上下被碾过一般,沈怀珠头昏眼花,双耳嗡鸣着缓了半晌,手一伸,摸到了柔润折合的纸面和匀称的竹骨。

    抬眼一看,是把油纸伞。

    沈怀珠就是撑着这把伞遮掩面貌,顺利驾上马车,离开崔府的。

    崔景明弃车之时觉得把伞扔下太可惜,干脆拿上放到前鞍带走,方才一番乱况,竟又奇迹般,随着他们一道落入这偏僻山洼之中了。

    沈怀珠拢指握住这把油纸伞,从这摊硌人的碎石中艰难爬起身,眼神一聚,蓦然对上双琉璃珠般,幽绿生光的眼。

    满身毛发森竖,沈怀珠放眼一看,四周早已悄无声息逼近了数十双这样的眼。

    高高低低,像黑夜中燃烧的团团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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