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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景山从不会坐以待毙,当夜便疾驰去往离此处最近的医舍,可惜,结果不尽人意。

    那半吊子郎中的一句“奇毒”让他大惊失色,天未亮便命人挟上沈怀珠,追风逐日地就直往晋阳赶。

    沈怀珠知道他心中的盘算,这新任两年的河东节度使不单单怕死,还争强好胜,一点也不想在这场博弈中落于下风,指望着回到老巢,由自己信得过的医者为其解毒,好继续拿捏齐韫,打压河西。

    于是昼夜兼程,脚程奇快,丝毫不顾及沈怀珠的死活,等到那抖如筛糠、几要散架的车厢停下时,已是在四日后。

    崔景山马不停蹄传唤大夫,把沈怀珠软禁在一方青绿棱间的阁楼之上。

    他上回见识了沈怀珠的厉害,指来服侍的侍女皆是人高马大的练家子,且寡言少语,除了沈怀珠一些必要需求,其余时候只把她说的话当耳旁风。

    沈怀珠颠簸一路,在天蒙蒙亮时睡下,到了晌午才悠悠转醒。

    崔景山得供着她,她也毫不客气,一应吃穿用度非上好的不用。

    那些侍女们无一不暗啐她难伺候,却又不得不循着她的一根芊芊玉指,抬着美人椅在檐廊下来来回回,累出一身薄汗,总算寻到合她心意的位置。

    接着又奉上香茶糕点,对着栏杆外新发的桃枝和恰好的春光,为刚刚沐浴完的沈怀珠烘熏湿发。

    沈怀珠一眼便瞧见栏杆底下,崔景山正大步流星往府门方向去,估摸着又是没找到解毒的法子,要到外头寻医问药。

    遂笑了一笑,执着绢扇挡住有些刺眼的光影,捻了块甜糕慢慢吃。

    一阵春风掠过枝头,携着轻薄的桃花吹向栏外,越过庭院,翻过瓦檐,落在少年人削劲的肩头。

    他背着筋角弓,额上铺就一层细汗,打马停在面前的轩车窗下,扬着笑唤:“阿兄。”

    车帘被挑开,露出崔景山那张略显憔悴的脸,他皱着眉:“听人说你一夜未曾归府,去哪了?”

    崔景明挠挠头,“春猎去了,回来时太晚,宿在了外头。”

    崔景山看出他正暗自克制着发颤的右腕,不赞同道:“手上有旧疾就不要勉强,若是因此伤了根本,反倒得不偿失。”

    崔景明面上的笑一滞,垂下眼,掩饰其中落寞,道:“如今我这只手,连稍沉的物件都拿不住,我早该听阿兄的……”

    他鞍侧的箭筒内满满当当,身后也空荡,想是因手疾拉不开弓,未曾猎到什么活物。

    崔景山终是说不出什么重话,简单与他交谈两句,很快命人驾车走了。

    待将马牵给了阍人,崔景明进府后还未来得及回房,仆役阿斤先迎上来,一脸焦急地重复:“郎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崔景明卸下弓给他,“什么大事?哪里不好?”

    “大郎君又为您物色适龄的小娘子了!”

    “哦。”崔景明不大在意,“我方才见他了,他似乎有事,应当没有心思插手这些。”

    阿斤抱着弓疾步跟上他,紧道:“这回不一样!这回,大郎君他是直接把人接进府里来了啊!”

    “什么?!”崔景明整个人如遭雷击。

    “是真的,小的亲眼见了,人在今早入了绮春阁,好东西流水一样往里头送!怕是、怕是来着不善……”

    眼看着脾性软和,一向谦顺待人的二郎君面上逐渐染上薄怒,阿斤声音越说越小。

    “阿兄这是胡闹!”崔景明脚步一转,往绮春阁的方向大步行去。

    阿斤随着他登上阁楼,一路上已是将这女郎如何骄纵成性、嚣张蛮横数落了个遍,更是从头到脚都长好了气势,下定决心定要把这心怀鬼胎的女郎赶出府去,以免留作祸患,坑害了郎君!

    他这样想着,步伐愈发生风有力,昂首挺胸拐过廊角,不及防一头撞到了崔景明背上。

    少年的肩背已然宽阔许多,便将他往前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看不见前方是何景象,自然也看不见自家郎君眼中的怔愣与无措之色。

    春光擦拂,桃花迎风初绽,柳莺啼啭。

    少女懒躺在白绒毯铺就的美人椅上,绢扇遮眼,素腕莹白,一拢斑驳碎光洒在她窈窕的身段,合欢色的团花裙堆叠曳地,却终是没有遮住那半只裸露在光下的玉足。

    此时,她稠密如缎的乌发教侍女揽在手中,正于熏笼上细细撩拨。

    侍女们看到他,各自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声行礼问好。

    少女便迟疑着轻翻绢扇,显出那双剔透明澈的鹿眼,她起身,如瀑青丝流水般滑至背后、颈前,长裙遮住足尖,她不便站立,只侧着身子望向他,不见拘谨,唯有得宜的笑,声音如珠落玉盘般:“崔家二郎?”

    她这样一开口,崔景明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起方才所见,面皮腾红,磕磕巴巴的还未回话,阿斤先跳出来,音量拔高:“我们郎君此番过来,是特意与你说清楚,莫指望攀扯上我们崔……”

    之后的话呜呜哇哇,是被崔景明伸手捂了回去。

    阿斤少不更事,不知自家郎君为何堵他的嘴,还要错开一步挡住他的视线,但见他肃容敛衣,拱手致歉道:“在下唐突,冒犯娘子了。”

    沈怀珠摇头称无碍,看向他背后的仆役,笑说:“小兄弟方才所言诧异,若非令家主从中作梗,我也不希望与贵府扯上干系。”

    她这话说得当真不算留情面,阿斤在后腹诽她果真跋扈,崔景明却听出其中有隐情,问道:“娘子来此,并非自愿?”

    “我是自愿的。”少女摇了摇扇,扑闪开落在裙上桃花瓣,扬起一小阵纷飞的红雨,说:“你阿兄捏着一人的安危,我为他周旋。”

    崔景明见她神色柔软,心中有了猜测,压下那股莫名的涩然,道:“我阿兄时常行事是没分寸了些,娘子莫怕,等他回来,我会好生劝说他。”

    他不知其中内情,沈怀珠也不戳破,淡笑:“那便多谢郎君了。”

    崔景明对上她直视过来的目光,面上烧得更烫,匆匆拜别,逃也似的走了。

    沈怀珠不知他有没有劝说崔景山,只是隔日,有人送来消息,说黄河沿岸封锁已除,河西军刚刚动身河西。

    这事原是闹了一夜,副将领着队伍不肯就此离去,势要沿河深入,寻失踪的付都虞的下落,尤其是在听说齐韫已赴身壶口之后,群情激愤,险与不允他们逗留的河东守军动了白刃。

    最后还是崔景明及时赶到,承诺会全力保下齐韫和付奚,河西军才作罢。

    沈怀珠疑心崔景明在说大话,他羽翼不丰,往来行事皆受他兄长辖制,如何能凭一己之力保下齐韫和付奚?

    果不其然,这日崔景明找上门,失意说,他已被崔景山禁足,出不得府了。

    “我未想到沈娘子是为齐小将军周旋。”他面上浮起为难,“我阿兄与他积怨颇深,在此事上,他绝不会让步。”

    沈怀珠问出了这么久以来的疑问:“他与齐韫之间,有何怨怼?”

    崔景明便说起了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彼时齐韫凭借朔方战役崭露头角,横空出世般接管裴青云手下大半兵权,名震一方。崔景山随父前往河西商讨事宜,对这位齐小将军神交已久,托人引荐前去拜会。

    可等他见到齐韫,期待的神情急转,先是震惊,后是羞愤,最后演变成自嘲。

    无人告诉他,齐韫就是裴子戈。

    二人幼时初见便大打出手,后来冰炭不投很多年,偏生父亲赞他聪敏,母亲说他懂事,裴子戈七岁会骑射,消息从河西一路跨过黄河传到河东,他便要被日日放到马上勤学苦练,裴子戈剑术有所进益,他也要被催促着紧追慢赶。

    后来听闻他投了军,一连两年沉寂无名,崔景山想,裴子戈哪里就有传言中的那样天赋异禀?无非是一些人夸大其词,溜须拍马讨裴青云开心罢了。

    即使崔景山不愿相信,再次见到他,那个眉目沉沉,手中掌管着数十万大军,被左右唤做小将军的人,的的确确就是裴子戈。

    他不甘心地要与齐韫比试,而齐韫口中的军务繁忙,被他当作轻蔑与看低。

    齐韫无法,到底是和他比了,演武场上跑马三圈夺彩,崔景山一连输了两圈。

    于战场生死淬炼过的齐韫,哪怕如今未使出全力,也已到了他望尘莫及的高处。

    偏偏齐韫这样一个人,最是不会假意奉送,崔景山知道他不会让自己输的太好看,索性使了卑劣手段,惊了齐韫胯.下的雪乌骓。

    不想一马失控,祸及自身,崔景山被甩下马背,险些被狂乱的马蹄碾碎在地。

    齐韫不知如何翻身救下了他,那时的齐韫已然十分恼怒,亦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说出的话自然未曾顾及他的颜面。

    崔景山便忽然觉得自己被戏耍了一番,他不仅在此如跳梁小丑般沦为了他人的笑柄,往后的几年,世家同龄也无一不明里暗里对他冷嘲热讽。

    他就此彻底记恨上了齐韫,凡是与齐韫有关的,他厌恶、憎恨,倘若能落在他手的,必然会摧毁报复,更遑论是齐韫自投罗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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