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

    早燕衔泥,喜寻旧巢,正立在枝头和着拂面细雨,欢欣地啼声夜歌。

    崔景山却像是被它打扰了兴致,面上笑意未敛,一双眼睛已添上森冷狠色。

    他将手中的软鞭随意抛给手下,又接过一把筋角弓,抽箭、搭弦、满月,一气呵成。

    箭矢映着被扑弱的光火,带着破空之势,斩断雨丝,应声而中,燕啼戛然而止,只听见一声不轻不重的坠地闷响。

    崔景山慢条斯理地抚摩着贴以黑水牛角的弓腹,复又看向马车内的少女,自以为谦和地微微颔首,道:“一只扰人的飞禽罢了,让沈娘子受惊了。”

    沈怀珠冷眼看着他装腔作态,一甩车帘,“转道吧。”

    沉重的马车晃晃悠悠调转方向,崔景山的人马呼拥而上,将他们的前后左右包圆,美其名曰随行保护。

    更深露重,终是不宜久行,两方达成共识,投身在一家野店。

    店家未曾想还能在此时迎来一笔大生意,面上睡醒的胕肿未消,就眉开眼笑为他们措置住处。

    四方黑寂寂的,不大的篱笆院被照得通明,细雨早就止了,只余泥土与新草芳香的潮气。

    沈怀珠能感觉到崔景山远远掷来的目光,露骨而带着计衡的,不似打量,倒更像盯准了自己物色已久的,为之满意的猎物。

    她装盲做瞎,他也无心与她迂回,持着弓几步到她跟前,有趣般:“沈娘子不怕?”

    沈怀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影中,看清了他高耸的眉骨和尖而内勾的深眼,总算明白过来他方才目光到底像什么。

    像一只伏在暗处的凶狼。

    她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怕也无用。”

    崔景山却紧跟着逼近,探指捏住她的下巴,意味不明道:“裴子戈的眼睛果真够毒。”

    沈怀珠皱眉,毫不掩饰的厌恶表露出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附身贴近她耳侧,喷吐的气息如同山穴里盘桓的长蛇吐出的舌信,“沈娘子觉得,你落在我手里,还能全身而退?”

    他言罢侧眼,虽看不到少女惊惧的神情,却能在余光中瞥见她颤动不停,如蝶羽振翅般的眼睫,内心阴劣的叫嚣在此刻达到极致,摧毁报复的快感高涨,仿若已经能看到裴子戈盛怒而无可奈何的扭曲神态。

    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血液烧得发烫。

    于是崔景山忽然松手,像拿捏住一只振翅挣扎的玉腰奴般,扯过沈怀珠的臂膀就往屋中带。

    两名随行护卫拔剑拦住他的去路,与此同时,满院银光乍现,层层叠叠的剑刃缓慢围拢,将夹杂其中,与之相对的其余护卫彰显得格外弱势。

    店家何曾见过这种情势,见那为首的郎君面容阴鸷,哪里像是好招惹的主?打算出口的劝言终是咽了下去,默默退至一旁,祈祷这些大人物莫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却见崔景山睨着面前挡路的护卫,不阴不阳笑道:“何必紧张?我不过与沈娘子说几句话罢了。”

    护卫迟迟不肯退,待接受到沈怀珠的眼神示意后,才犹豫着对视一眼,让开道路。

    崔景山意外于沈怀珠的识时务,扯她进屋,随意将手中的弓撂到案上,伸手就去要解她系扎在背后的裙带。

    未料得她如何在他臂上按了两下,整条手臂顿时酸软无力,她使力一推,便将他推跌进身后的圈椅当中。

    崔景山懵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饶有兴致地往椅中一靠,问道:“裴子戈哪里好?不若你弃了他,来跟我。”

    沈怀珠瞧他极为自大,曼着步子往他背后绕行,“他自然……哪里都好。”

    “那我定然把会把裴子戈好生救回来,让他亲眼看着你我二人成双入对,你说,他会不会急得要来与我拼命?”崔景山这样想着,十分怡然。

    沈怀珠触碰放置在案上的,以朱砂金粉绘制华丽的角弓,漫不经心回道:“阁下适才不是还说,要为我与令弟牵线,如何还换了人?”

    “我阿弟与我,有甚区别?”崔景山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见她意欲张指握住角弓,浑不在意提醒:“这弓太沉,你拿不起来……”

    话未说完,眼前有什么东西闪过,面前一阵疾风掠面,咽喉骤然被勒紧!

    细撕胶浸的牛脊筋丝所搓制的弓弦,最是柔韧有力,而曾借此射杀无数性命的持弓者,如今自己的性命被置于其上,眨眼间,颈前便被勒出一道狰狞血痕。

    崔景山以手制弦,试图用蛮力挣开,身下也一并用力,使得圈椅与地面刮磨出刺耳的声响,很快引得屋外的随行破门而入。

    随行见此情形一时不敢妄动,沈怀珠的人便与他们制衡。

    少女笑吟吟望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一干人等,仿佛握在手中的不是什么杀人放血的筋角弓,而是平日把玩的刻画如意。

    “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她声音柔婉,手上的力道却一点点加重,“想让你们主子死么——”

    “放、放下剑,先放下……”崔景山艰难发令。

    沈怀珠对此很是满意,弯唇道:“何必紧张,我与崔节使说几句话而已。”

    方才二人进屋时,崔景山就说了同样的话,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位沈娘子不过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罢了,未曾想一盏茶时间不到,这鱼肉竟换作了自家主子,还让这柔弱的小娘子如此予取予夺。

    崔景山喘着粗气,放低姿态道:“沈娘子,有话好说。”

    “当真是什么话都好说?”沈怀珠看似询问,紧绷的弓声却低诉着嚣张。

    “什么话都好说!”

    “好,我要你现在派人送去命令,解除黄河沿岸封锁,放被围困的河西军西行。”

    崔景山自是答应得痛快,沈怀珠不紧不慢,继续道:“我会命我的人与之同行,要他们好端端地回来告诉我,崔节使所下的,是不是一道空令。”

    “沈娘子说笑,定然不会。”崔景山已然呼吸滞涩,仍旧不得不好言相对。

    沈怀珠看着他一脸憋屈,内心是说不出的畅快,她扫视屋内黑压压的一群人,若有所思道:“崔节使此番随行人马众多,不如就此拨出一半,立即出发壶口,相救齐小将军和付都虞,如何?”

    “……好。”崔景山咬牙,“沈娘子可还有旁的要求?”

    少女轻轻笑了起来,慢声细语:“崔节使现在应当恨不得撕了我吧?或者我一松手,你刚刚说过的话就会全部推翻,而我,将会迎来灭顶之灾。”

    沈怀珠不是什么深养闺阁的娇女,崔景山应承她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之所以敢这样堂而皇之地过来,除却对自己能力的自信,还有便是齐韫的现况确实危急。

    崔景山自是不敢让齐韫死在他的地界,但他似乎与齐韫有旧怨,且沈怀珠之前听过他在外的声名,实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一个人。

    这回齐韫落难,崔景山只怕不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来。

    所以她才选择深入敌营,为齐韫争上一争。

    眼下崔景山迫于威胁,嘴上满口答应,只怕沈怀珠一松手,他屋内的随行就会马上扑上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崔景山此时彻底明白过来,这小娘子不是好哄骗的,登时恼怒,扯着嘶哑的嗓音喊道:“拿下!都拿下!”

    逼仄的空间瞬间爆发骚乱,却也只是一瞬。

    崔景山的头颈被勒得后仰,少女下手毫不留情,弓弦被拉得更紧,他那一张脸即刻便发了紫,双眼开始一个劲翻白,嘴也不自觉张大,大口大口拼命汲取呼吸。

    “他可是河东节度使!你杀了他,也难辞其咎!”崔景山的手下怒喝。

    “朝廷命官,我当然不敢杀。”

    朝廷命官这四个字被沈怀珠咬得极重,对着这杀父继任,名头不正的河东节度使,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崔景山早已没有心情去听她的讽刺,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魂归西天去了,他两手制着弓弦,喉间喀喀作响,似是想要说话,却只能挤出零星的几个字节。

    恍惚间,嘴中隐约被塞进什么清苦物甚,束缚顿消,上好桑拓木所制的筋角弓被丢弃在地,砸出鈋钝的响声。

    崔景山毫不设防将那物甚咽入腹中,兀自瘫在圈椅中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有力气抚着颈上的淤痕起身,铁青着脸行至被挟住的沈怀珠面前,几乎要嚼穿龈血:“你给我吃了什么?”

    少女笑得无害,“一点毒药而已。”

    “好、好得很!”崔景山连连点头,来回踱步念道:“裴子戈……又是他裴子戈,连着他身边的女人都这般与我作对!”

    案上杯盏被稀里哗啦扫了一地,他越过这片狼藉,上前狠狠掐住沈怀珠的脖子,双目赤红:“解药呢?!”

    沈怀珠浑不在意这份桎梏,叹道:“真是对不住啊崔节使,解药我没有,方子倒是在心中拓着呢。”

    崔景山目不转睛盯着她细微的神态,冷哼一声,松开手道:“你方才的要求,我会照做,解毒的方子,你最好快些给我。”

    “十五日。”沈怀珠呼出一口浊气,道:“毒效会在十五日后发作。”

    “我要在十五日内,见到一个完整无虞的齐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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