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

    “阿澈,快把冰拿过来!”

    “好——”

    今日腊八,天气正佳,浮生到处都喜气洋洋。腊月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一月,有腊八、小年,还有除夕。

    今日不等钟声响,众人皆早起去准备今日的腊八物什。早市比平日足提早了一个时辰,太阳还未初升,早市已然热闹非凡。

    坠星河上那座廊桥难得人群熙攘,接踵而至。今日腊八也是祭祀梦女的节日。凯瑞钟楼下那座梦女祠,香火鼎盛,门槛都被踏出了缺口。

    育德院里,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也给这节日染上了些喜气。俞澈从厨房窗台外取了一盒冰来,她用帕子包着碗,可仍然冻手。她吸着气一路小跑,穿过垂花门跑到内院的院子里,立即将这冰碗递给了领着孩子们玩的姑娘。

    俞澈立马对着掌心呵气,笑嘻嘻道:“真是冻手呢,来年肯定是丰收年!”

    姑娘着一身翠绿对襟半臂齐胸襦裙,外披一白色披风,披风衣领处围了个浅灰色毛领。姑娘用小锤子敲碎了冰,给大点的孩子们一人分了一块。

    “再给我一块!再给我一块!”有个男童踮着脚就要抢姑娘手里的冰块。只见他头发分成两侧,头顶扎着两个结,长得虎头虎脑。年纪约莫七岁上下,身着一袭蓝色夹棉的套头衫。

    “臭阿守!凭什么要给你两块!”另一穿着粉色交襟襦裙的小姑娘,估摸九岁左右,立即骂了冬守一句,冬守立时老老实实地耷拉着脑袋,拉着旁边两个男童去玩冰了。

    俞澈和那姑娘都笑了。姑娘笑道:“阿守这死小子,看见阿盛活像兔子见了狼!”

    东南角厨房的王妈妈耳尖听到:“呸呸呸,什么什么小子!不吉利!”

    “是是是!我错了!”姑娘从善如流,又捂嘴偷偷对俞澈道,“你但凡说些不吉利的,王妈妈比谁都耳尖,隔着千里也能把你揪出来!”

    “采姐姐说的太是了!”俞澈连连附和,笑得前仰后合。

    语罢,春采对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春稚招招手。春稚已然11岁了,有些少女的韵味。

    春采将手里剩下的冰都给了春稚:“阿稚,带晓晓他们去玩吧,小心点。”春稚乖巧地点点头,领着两个妹妹们去玩了。郑晓只远远跟在春稚身后,懦懦地看着春稚。直到春稚喊她,她才上前和她们玩在了一起。

    春采一把拎起年仅两岁还戴着虎头帽的周有灯,险些把她扔起来:“走咯,去看妈妈们做什么好吃的!”

    “吃粥粥!吃粥粥!”有灯不知害怕,只高兴得舞着手。

    转进了厨房,眼见三位妈妈们和春安正在热火朝天地煮腊八粥和准备下午祭祀的食材。

    “阿澈,快过来搭把手!”春安喊道。

    俞澈连忙过去。见他们正在清洗食材,她指了指红枣:“洗这些吗?”

    春安点点头,她将食材往俞澈面前一推:“妈妈们在做祭祀的糕点,你先把这些洗了。”

    俞澈听罢,便将红枣倒入盆中,舀了一勺井水。她正欲洗,站在门口的春采就火急火燎道:“哎呀,不用一样一样洗,那些劳什子核桃莲子倒一块洗就得了。”

    于是俞澈又将食材倒到一块,细细清洗。

    王妈妈回头道:“抱着孩子就别在厨房待着,回头弄伤了!”

    “得勒!那我们快快撤退!”春采笑嘻嘻地蹭了蹭有灯的小脸,离开了厨房。

    “撤退!撤退!”有灯手舞足蹈。

    一阵嬉闹,众人吃完腊八粥和糕点后已至巳时。李妈妈和春安在家陪着有灯,另外两位妈妈还有俞澈与春采带着孩子们前往凯瑞去祭拜梦女。

    俞澈临走前还特地去了王伯的屋里送了腊八粥。王伯屋里全是药味,他一边咳着一边说:“别给姑娘小子们过了病气,快快离开。”

    “王伯您若是有不舒服的,可千万喊人!”俞澈叮嘱。

    俞澈送粥的功夫,春采已去雇了两辆马车。她坐在第一辆马车的前室。七个孩子分成两辆车。妈妈们带着四个孩子坐在第二辆马车。俞澈带着春稚等三个孩子与春采在第一辆马车。

    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冬守这个不安分的,又从车厢里挤出来:“采姐姐,我也要坐在这儿!”

    “太危险了,快回来。”俞澈想拉住冬守,却不及冬守钻出去的速度快。

    “无妨无妨,我来抱着我们这个泼皮。”春采一把揽过冬守,将他护在身侧。冬守就差跳起来:“采姐姐最好!”前室一下子有些拥挤,但是冬守还小,倒是堪堪够坐。

    “弄鬼掉猴,成何体统。”坐在车厢里的一六岁左右的男童张泽易连连摇头,“有辱斯文!”

    俞澈被他这副小大人模样逗笑了:“是有辱斯文!”

    “天天之乎者也、有辱斯文,你让斯文出来,我问问他,我到底一天到晚辱了他甚!”冬守气哄哄嚷道。

    众人笑倒。

    已过奈何桥,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春盛立马撩开帷幔,从轩里探脑袋出去瞧:“妈妈,春日我们来这踏青如何!”她上半个身子都钻出去了。

    春稚连忙拉住春盛:“阿盛!小心些!”

    “春稚长大了。”郑妈妈欣慰地点头。王妈妈附和:“是稳重些了,再过几年也要寻一门好亲了。”春稚不由红了脸。

    “踏青的事情怎么说到稚大姐姐的亲事了!”春盛撇嘴。

    郑妈妈笑道:“好好好,不过那也得夏天等这丈菊开了再去才好看。”

    经过留风山,俞澈忍不住也掀了帷幔瞧了瞧。留风山树林四季常青,茂密非常,寻不到任何烟火气。她无法想象,那人如何在这山上住了十来二十年。

    留风山不如挂月山高,仅山顶落着薄雪。俞澈心想:莫不是住在山顶?之前我都仅在半山腰寻他,倒未去过顶峰。祭祀回来时,定要登上去寻寻看。

    不禁又忆起他那冰冻三尺的眼神……俞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给姐姐。”一直不说话的冬祯忽然将手里的手炉塞进了俞澈怀里。

    俞澈心里温暖:“阿祯自己用,姐姐不冷。”俞澈不止一次地想:若是当年我和姐姐流离失所之时,也能被收留进育德堂,该多么幸福。想罢又摇摇头:我又不是浮生之人,若非此次机缘巧合,我连浮生在哪都不知,如何进育德堂,真是痴心妄想。

    距离梦女祠一里地外都已经停满车马。一眼望去,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两位妈妈已早有预料,提前拉着孩子们下了车:“年年都是如此,听闻今年要多盖几座梦女祠,六堂正为此争得不可开交。”

    “这是好事,为何争执?”俞澈一面牵着孩子们下车,一面奇怪道。浮生果与外界不同,不信神佛,倒尊梦女。

    郑妈妈嘱咐孩子们:“不可乱走,手牵着手,切不可松手。”几人分别左右手牵了孩子们,往梦女祠走去。

    “具体如何,我们也管不着,做好自己便可。”郑妈妈道。

    只见一路上有许多红帽黑袍之人在指挥秩序,故虽人潮涌动,但秩序井然。孩子们也都分得清轻重,牵手不放,并无乱子。

    梦女祠坐北朝南,面阔五间,进深四椽。前正殿,中戏楼,后厢房。整体端丽简洁,大气却并不奢靡。

    梦女祠身后不远处就是巍峨的挂月雪山,红色肃穆的飞檐和白茫茫的雪互相映衬,美轮美奂。

    众人先在门口买了香,拜了三拜,插了第一道香。又进正殿,跪在蒲团上拜三拜,再插第二道香。投了些香火钱后,众人拉着孩子们去戏楼里看戏。

    戏台很大,但是看的人太多,后来者都看不清台上唱的何戏。妈妈们领着他们挤到二楼厢房,终于宽敞了些。

    “你来不过一月,还不知这些。育德堂是少德序和星晓堂合办,他们每年都会给育德堂留个厢房。”郑妈妈看出了俞澈的疑惑,解释道,“不过主要也是为了孩子们留的。”

    俞澈点点头,低首去看戏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戏。见那戏台台柱密排,重檐飞角,且凤戏牡丹的木雕活灵活现,是那简朴却十分精巧的布置。戏台上正锣鼓衬着戏腔,唱的正是梦女守护浮生的传奇故事。

    戏文里,先是一阵兵荒马乱,万民哭嚎。紧接着梦女神兵天降,拯救万民于水火。她率领众官和百姓前往浮生,设下结界,与外界再不互通。后浮生几次动乱,皆因梦女而得救。

    就在她看得入迷之时,一错眼,忽然在人流攒动中瞧到了个熟悉的身影。是他!俞澈惊得猛得站起身,吓了周遭旁人一道。

    “怎么了?澈姑娘?”坐在俞澈身边的李妈妈一向耳背,寡言少语,这回难得被吓得开了口,直拍胸脯。

    俞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动了:“无事,我……我就是想去如厕。”

    “那便去吧。”郑妈妈挥了挥手。眼见俞澈离开后,才凑着李妈妈的耳朵笑骂道:“阿澈这莽撞性子竟有些像阿采。”

    春采撇撇嘴,故作气愤:“哼,妈妈们不懂,这叫真性情!”

    “不过……澈姑娘倒是比采姑娘更温顺些。”李妈妈也笑了。

    春采这下不干了:“得得得,我统归是个蛮猴子,还是最野最蛮、猴头猴脑那种。”

    “我也要做蛮猴子!”春然忽然开心地站起身嚷嚷道。

    春盛一下噗嗤笑了出声:“傻阿然!蛮猴子是骂人的话!”

    春然有些不解,咬着手指,歪着脑袋:“可采姐姐很好啊,那为什么是蛮猴子?”

    春采一把探身揽住春然,得意道:“咱们阿然才是最大智若愚的!”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俞澈下楼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那着貂绒披风的背影转去了后台,她顾不得其他,连忙追去。

    他为何会在这里?他不是从不下山吗?这三日便得见他两次,莫不是太巧合了些……俞澈正胡思乱想着,忽的便被一小厮拦在了戏楼后台外。戏台上嘈杂的锣鼓声吞没了那小厮的声音。

    俞澈紧紧盯着那个身影,只见他上楼不见了踪影。

    他先前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我现在又该如何可以取得他的信任呢?

    昨夜小青带回来的纸条只有“取信”二字,写得轻巧,事可难办!本以为他是个病弱之人,却不想有一身好武艺,上次打草惊蛇,现又该如何挽回……

    俞澈心烦意乱。不管如何,难得瞧见他,必要跟上瞧瞧,说不准今夜就有有什么重要的消息可以抓住。

    俞澈想罢,于是提裙往回走。小厮见俞澈表情,还以为俞澈要硬闯,却不料走得如此果断:“真是怪人。”

    谁知,俞澈转头便翻上围墙,又顺着飞檐偷偷爬上戏楼后堂屋顶。她蹑手蹑脚寻到一处烛光明亮、言语激烈的屋子,悄悄从檐角探身出去往里瞧。

    果然是他。却见段谨正背对着俞澈和一戏子争吵。屋内除了二人,便空无一人了。戏子着蓝白色水袖,一副花旦脸,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妩媚柔情。

    “我一腔真心,梦女都得见!”女子满脸怒容,又带着些凄苦,“这么多年!怎不懂我!”

    段谨却只把一布绸包放到桌上:“吃食领用了,但此物却万万不可收。”

    女子痛恨地将布绸包高高举起就要摔下,紧接着又换了一张伤心欲绝的脸,抱着布包就跌在地上:“为何……就因为我姐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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