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天空泛出一丝光,浮生大地好似一条睡龙被唤醒了。随着凯瑞的梵钟咚咚的钟声,南北十八曲十座钟楼的钟声都应声响起,回音连绵不绝。百姓皆从床榻上起身,恭敬地点了点额心,又摸了摸供奉在窗前的梦女雕像的手背,朝着凯瑞的方向跪地俯身拜下。

    即使是出殡的队伍,也停下步伐,放下棺材,在漫天纸钱中抽泣着俯身跪拜。

    凯瑞的钟楼上,一素色宽袍、青丝冠起的男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用手比划:“卯时敲毕,快回罢。”同伴同是一袭白袍,点点头。二人匆匆下楼。

    从钟楼上俯首望去,可看见边上蜿蜒的坠星河。坠星河冰封千里,一路曲折,穿过一片荒芜的田地。田地上仅有的一些光秃秃的丈菊杆,今日也要被百姓尽收了去做田地的肥料。

    坠星河的尽头是一片已然干枯的草场,随着晖洒大地,许多马儿已经出了马厩,在草场上奔跑。

    坠星河的另外一岸,早市也已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填满了原本空落落的街道。各种叫卖声和嬉笑声,充斥在冬日的暖阳里,好不热闹。

    “一斤猪肉、两棵白菜……”一梳着双平髻,着桃红色襦裙,外罩粉白色斗篷,头戴风帽、打扮娇俏的姑娘手里执一张麻纸,挎着竹篮,嘴里还不停碎碎念。

    沿路摊贩瞧见她,都笑容满面地和她打着招呼:“澈姑娘,今日怎是你来采购?”

    俞澈好脾气地一遍遍解释:“采购的王伯生病啦,这几日孩子们也没什么胃口,妈妈们就让我出来瞧瞧有没有什么新鲜的吃食。”

    王阿婆皱起眉头:“我家老头子也病了!今年冬日有些冷哦。”

    “澈姑娘,我家这窖藏白菜,吃起来可好吃的。”王阿婆话锋一转,又笑呵呵地捧着一颗白菜给俞澈瞧。

    俞澈蹲下身好似认真地翻看了一下,又道:“阿婆帮我挑吧!挑个好点的!”她笑起来眼睛弯弯。

    忽然一阵北风卷来,好几个摊都差点被掀翻。王阿婆急忙护住眼前几筐白菜。

    “诶!”旁边的一筐冬苋都被吹倒在地。俞澈连忙帮着扶住又捡起。好几人都蹲下身帮菜贩捡起滚落的冬苋。

    菜贩德叔连连道谢:“谢谢啊。”

    王阿婆夸道:“浮生的百姓是最良善不过啦!”她说罢,却斜睨了一眼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一名男子:“不过也有一些人没心肝。”

    俞澈听阿婆如此说,不由抬头顺着阿婆的目光瞧去,只见一男子正站在身旁一动不动。在大家都在弯腰捡拾时,这时有人站着不动,未免显得格格不入。

    他着一袭素色博袖宽袍,外罩黑色貂绒披风。黑发用一根桃木簪簪起,衬托得他有几分羸弱。他面色白皙,近乎苍白,乍一看,似乎像个病人。细瞧,却见他眉眼冷淡疏离,听不见阿婆正在嘲讽他似的,毫无变化。他左手挽住右手的宽袖,右手递出一串银钱:“买两棵冬苋。”

    男子伸手时,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背。俞澈细看去,却见手背上一团暗红的红色疤痕。

    德叔仍堆笑接过:“诶,找您的钱。”

    男子手里提着竹篮,一声不吭地走了。俞澈眼见着他拐进了一个巷子消失不见。她有些不确定地想:莫不是他?难道这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捡拾完,大家很快散了。俞澈正想提着篮子去追,可就在这时,王阿婆挑起一个品相好的白菜放进俞澈的竹篮,硬是拉住俞澈聊了起来:“人人若都和他这般,那浮生也就和外面那劳什子朝廷一般无二了。”

    “阿婆还知道朝廷的事情啊。”俞澈本张望着男子离开的街头,听到阿婆这么说,不禁微讶着回过头。她来浮生一月之久,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和家乡有关的事情。

    王阿婆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我是听我奶奶说的,当年兵荒马乱,那皇……好像是叫什么劳什子皇帝,简直不能用言语道,手段残忍,那杀人就和杀鸡似的,血流成河。我奶奶她流落街头,有一顿没一顿,是六堂的主子们收留了她,将她带来这福地,才远了外面世界那些纷争。”

    “浮生是个好地方,大家都好的很,我那老头子生病了,多靠邻居救急,要不我都不能出来卖白菜啦。”王阿婆说的泪眼婆娑。俞澈连忙递过手帕:“是啊,育德堂的妈妈们和姐姐们待我也很好。”

    阿婆言语激动,拿着帕子都来不及抹泪,拉着俞澈的手直道:“人要互帮互助,且不能像那人一样,育德堂的孩子们还小,可得教养好了。”

    俞澈连忙尴尬地一边笑,一边点点头:“孩子们都好着。”俞澈不好意思立刻抽手走人,只能干笑着应和。她眼神乱飘时,却见先前那男子又从另外一个巷子里绕了出来,又走进了对面那条街。

    “听说育德堂又来了两个孩子?”王阿婆问道。俞澈只好继续回答:“是了,父母上月皆因风寒去世。”

    阿婆继续抹泪道:“天杀的,自从古生堂一把火没了,连个风寒都能死人,苦了她们小小年纪无父无母。”

    那人怎又从那街绕回来了?俞澈看着那个身影,心里疑惑。莫不是迷路了罢?

    俞澈终于从阿婆的话匣子里逮住一个喘息之机,忙把钱递给阿婆:“不用找啦,留给阿公看病!”语毕,她便站起身提着裙跑了。

    阿婆看了直摇头:“澈姑娘人好是好,就是太莽了些。”

    俞澈远远跟着那个男子绕了好几个圈。俞澈心道:天助我也,果然迷路了。

    她故意绕到他前头,站在路口,假装挑菜挑肉,余光瞥到那男子过来,便立刻大声道:“要一斤肉,我还要去留风山呢,可远着,望快些。”

    那男子果然被俞澈的声音吸引了。男子犹豫地站在俞澈身后,好半会儿才恭声道:“姑娘是要去留风山吗?”

    俞澈险些忍不住先开口。她故作疑惑地回身:“请问公子何事?”

    男子白皙的脸终于涨得通红,瞧着多了些血色竟还更俊俏些。他似有些不耻开口:“我……我很少下山,不太识路,故……”这副鲜活的表情,在他脸上有些违和,又有些可爱。

    俞澈了然道:“无妨,那便一道去罢,公子稍等我些。”她笑意盎然地提了肉,这才领了男子往回路去。

    街上许多人识得俞澈,见她与一男子并行,却并无奇怪,只高兴地和她打招呼。俞澈皆笑着回应。一直过了奈何桥,才人烟稀少起来。

    若还是大楚,我这般行径怕是要被浸猪笼了。俞澈心里叹气,又带着一丝期许。浮生待女子颇好,也无严酷的男女大防,若大楚……大楚也能如此就好。

    男子一路上沉默寡言。俞澈不敢瞧他,只好努力找些话头:“这廊桥竟叫奈何桥,好生奇怪。”

    “听闻先祖是想让浮生之人记得,迁往浮生之人,都是险些走过奈何桥之人,故有此命名。”男子不疾不徐地回道。

    俞澈惊道:“竟是如此,我还不曾听闻,公子真是见识广博。”

    “这些在稚童启蒙时,便要学习。”男子道。

    俞澈一噎,心如鼓擂。她忍不住偏头微仰,偷偷瞧他,却见他几乎毫无表情。心里稍安,想着应该没有暴露。阳光从他那侧斜照而来。他瘦削的下颌被貂毛围着,发丝混着绒毛似乎都融于暖阳之中,金灿灿的,衬着他的表情更加冰冷。

    “你说你很少下山,今日怎忽的下山?”

    “家师病了,故下山来买些清粥小菜。”男子答道。

    又陷入沉寂。

    不知不觉,已经穿过一片荒芜的花田,到了留风山山脚。

    男子停步侧身,将竹篮放在地上,行交叉揖拜之礼:“感谢姑娘今日相助,日后有缘,必再回报,就此别过。”

    俞澈干巴巴地道:“不知你要往何处走?一道罢。”

    “姑娘不一定顺路。”

    “也不一定……不顺路,我、我反正要上山,去、去……祭拜亡父母……”俞澈吞吞吐吐起来。

    男子直盯着俞澈,把俞澈都看得心虚了。僵持了一会儿,俞澈只好松口:“不知公子姓名?日后该如何称呼?”

    “在下段谨,字空回。”

    “小女俞澈。”

    相互揖礼福身后,段谨便回山上了。俞澈望着他的背影:“果然是他,幸而未认错。”

    俞澈又转念一想,不如跟上去瞧瞧?想罢,便悄悄小心跟去。一开始路还算好走,到后头便全是崎岖小路,荆棘丛生。

    俞澈一边心里骂着为何段谨一副体弱模样却走得如此飞快,一边只好把累赘般的斗篷和菜篮子挂在路边树上,想着回头来取。

    这路也忒难走,难怪不常下山。她挂完斗篷风帽和菜篮子回头,却已然不见段谨踪影。

    俞澈有些气馁地跺脚:“差点就可知晓他家在何处了。”话音还未落,喉咙忽然抵上了一把白刃。俞澈瞬间倒吸一口气,一动不动。

    耳边贴着一个声音:“你一路跟踪我,有何目的?”他此时的声音空荡荡,带着飘渺,让俞澈心下发寒,仿佛恶鬼来索命。

    俞澈暗道不好,紧紧抿嘴,千头万绪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抵得更用力了些:“这留风山从无墓地,你如何在留风山上祭拜?”

    风起,猎猎的风声卷着树叶的飒飒声,又和着俞澈砰砰的心跳声。

    “你……你先松开我……我、我说……”俞澈小心翼翼地道,紧接着喉咙传来一丝威胁般的刺痛,好半会儿他才稍稍松了手。

    “最好说实话。”他仍然举着匕首,但匕首离俞澈的脖颈保持了一些距离。

    俞澈喘了喘气:“我父母之墓确实不在这山上,我也的确是在跟踪你,只是……只是我对你有些好奇,我之前一直听闻留风山上隐居着一对师徒,我想着什么样的人会一直住在留风山上,从不下山,故才有此蠢行。”

    空气寂静得只剩下二人的呼吸声。

    就在俞澈心想他可能不信她这番说辞,想要换个“心悦他所以一路跟踪的口径”时,他却忽然松了手。他低头将匕首插入鞘中,声音比先前更冷:“不要让我再瞧见你。”俞澈赶紧上前一步远离了段谨。她回头摸了摸脖子,一抬头就和段谨的眼睛对视,心险些骤停。

    他给俞澈的感觉就像一头野狼在黑夜里盯着猎物,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咬断脖颈。他给了俞澈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就像……

    就像命主给她的感觉一样。

    寒风凛冽,她却后背沁出了汗。直到他转身离开,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俞澈等了好一会儿,见段谨已经远去不见,她这才原路返回。

    俞澈面上不见异常,回到育德堂后却急急地穿过中厅堂上了楼,回到了厢房。

    她在桌案上用镇尺压住纸,随便研了下墨,就蘸笔写下“人已见到,下步如何”八字。

    她将纸条卷起放进一个小木管里,收进袖中。

    “笃笃……”

    房门响起,门外传来一女声:“阿澈,你还好吗?”

    “无事!”俞澈一边响亮应道,一边快步开了门。但见门口一模样清秀,眉宇微蹙的姑娘展了眉,笑着:“我看你着急忙慌,连菜篮都忘记给厨房,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哎呀,你脖子怎么了?”姑娘下意识去摸俞澈的脖子,语气心疼,“你遇上歹人了吗?”

    少女声音温温柔柔,俞澈心里一暖,拉住她的手道:“多谢春安姐姐挂怀!我无事!我这就把菜送去厨房!”说罢便回屋去取菜。

    春安见俞澈不想多言,便也不再追问。

    一直到晚饭后夜深,月亮高悬,俞澈才得空一人翻到屋顶上吹了声哨。

    忽然高空之中飞来一只海东青,声音高亢嘹亮,直达日月。它在空中盘旋几圈,继而落在俞澈撑起的小臂上。

    俞澈开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今天要麻烦小青件事。”海东青也探着脑袋和俞澈撒娇。

    俞澈从袖子里掏出小木管,缚在海东青的脚上。接着她又摸了摸海东青的脑袋,道:“找到那天那个人,把纸条给他。”

    海东青依依不舍地和俞澈告别一番,这才展翅而去。

    俞澈看着海东青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阿姊,我已找到那个人了,我一定会成功,一定会救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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