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鹰

    捡回来阿槐之前,连城的眼界里,只有这些了无生趣,日日相重的山景。她会写字,会作画,擅吟诗也擅起舞,但是内容不多,几乎都离不开这座金屋。

    阿槐是从繁华人间来的,他虽然记不得自己的身世,说起那城市里的风水人情却一套一套的。这些故事能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就像他每日清晨随手便能挽起的剑花一样,好似根植于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

    他也说不清道不明,但晨昏定省时,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事,于是他会随手折一根院中的柳枝,步履清晰地舞出一套功夫,剑指之处,下一步抬脚还是撤步,似乎动作都要比思考快得多。

    往常连城的一天,早起坐在院子里吃两个莲蓉包子然后便要去找夫子读书,午后有时还要上绣楼去学织布,若不去,则要在雯娘的督促下,将夫子布置的作业即刻写好,如此往复,直至夜幕时。

    现在,阿槐总是能按时接她下课,陪她习字练画抚琴,两人背靠着背能在山院前从白天坐到黑夜,连那些十分耐嚼的策论都变得有意思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连城因为阿槐而高兴,但他们却不相信阿槐。

    雯娘当是如此。

    那天连城没等到阿槐的身影,下了课只见雯娘端着食盒站在台阶下,一脸严肃地望着她,风飒飒地卷着她的披帛,天气和她的脸色一样冷冽。

    连城瑟瑟地问了一句:“阿槐怎么没来?”他往日没什么事可做,这个时候应当拿着她给的几卷书坐在廊子里翻读,等她抱着一堆书简和羊皮卷出来时,笑意盈盈地迎她。

    数十日,未曾迟到。

    雯娘侧目看了眼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清了清嗓正声:“公主,我们一早说好了的,伤好了之后就送他离开。”

    “你把他赶走了?”连城停住脚步。

    雯娘不敢回答,只是微微屈身一礼,低头算是默认。

    “谁送他走的?送到哪儿了?”她沉着声音。

    “老奴亲自送他到宫门前,亲眼看着他走了。”

    “胡闹!他不曾见过来时的路,也不知道去向何处,你就这么放他一个人去了!”

    她边气呼呼说着,一边撒开腿往外头跑。

    这么多年来,公主温顺恭谨而乖巧的性格,在这一日全都不见了。雯娘恍惚间好像瞧见一个新的小娘子,她成熟而深沉。

    回过神,急得大喊:“快拦住公主!”

    连城从小养在深闺,力气和体能都不如寻常人等,很快就被几个大汉三五下地架了回来。雯娘有些心疼地擦了一下她刚刚因为摔到地上而蹭到的伤,几道血痕在下颌处隐隐渗着,她却全然不知疼痛一样,只是望着屋子一角,不停流泪。

    雯娘顺着目光回身一瞧,只见那角落正搁了一柄宝剑,剑鞘上脏兮兮的看来有些故事,但镶嵌的宝石却熠熠闪着新光。她想起来,这是那天捡到阿槐时,他手里握着的剑,只不过,拔开时那剑已经断了,许是磕到山崖折了的,他们也没有在意过。

    那颗宝石一看便是新镶上去的。

    雯娘鬼使神差抽出剑心,完好如新的刀刃反出阴天惨白的光。

    “我的小公主,他到底有什么好?一个来路不明的人留在这,这事要是传到宫里去了,王君会担心的!”雯娘颤着声。

    “宫里?”连城抽噎着,像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痛苦似的,浑身都抽搐了起来:“雯娘,我有多久没收到宫里送来的消息了?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有父有母,却又为何活得这般无依无靠!

    往年我的生辰,还有兄长会来看我一眼,就算他不来,他也会提前送一封君父的手信和他亲自挑选的槐苗……后山的园子里一共种了十株槐树,整整十年过去了……”

    她挣脱开侍卫的控制,愈发难过地哭喊道:“今年这一株,根本不是宫里送来的……是我自己偷偷下山买的!他们终于,连我的生辰也忘了。”

    外面的天气,好似也随着她糟糕的心情突然冷下来一样,积攒了几日的潮气,终于随着这一场浩浩荡荡的春雨,倾泻而起。

    雯娘听到她这般撕心裂肺的哭诉,也为难得掩面而泣。

    连城,价如连城。她是魏国唯一的公主,是整个皇宫最该享福而不谙世事的女郎,却也是皇权暗算中最容易碎裂的瑰玉。魏王在她刚学会认字时便忍痛将她送离了皇宫,这一座金屋万事俱备,为她一人而建,可身在遥远的边疆,她越长大,只会越觉得这里空荡孤独。

    “阿槐是我的生辰礼物,他来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乞巧时有人成双成对,上元节有花灯如昼,清明要辟谷,土地诞时有算姻缘的老朽……哪怕我没见过,他愿意一个字一个字说给我听。”

    “雯娘,除了阿槐,这里没有人敢跟我做朋友……”

    长久来,她都不曾这么大哭过一场,偶尔流眼泪也只是因为磕了碰了觉得疼了。雯娘抱着眼前这个瘦弱得像一只小兔的孩子,突然愧疚得很。原来她并不是不爱哭,也不是爱笑,她以前之所以情绪那么少,只是因为她的生活本来就没有色彩。

    这里什么都有,每个伺候她的人都对她毕恭毕敬甚至不敢正眼瞧她,她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人,却也是一无所有之人。

    雯娘原来不懂为什么连城才短短几天就对那个陌生男人用情至深,殊不知正是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让石头生出了一颗心。

    她望着怀里渐渐沉睡去的小公主,十分艰难地叹了口悠长的气。

    雯娘心想,这也是为了她好,她身份贵重,实在无法随便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况且这人古怪,她对他一直疑心重重,不如就此遣散,好过来日真生出感情,就难断得清了。

    黑夜降临,雨势渐猛。

    知道今天天气不怎么样,阿槐临行前收下了雯娘递给他的斗笠和蓑衣,只不过春雨来得猛烈,空中电闪雷鸣的,难免他也会瑟缩。

    加上并不认识路,脚程慢了许多,直至天黑都还在山林里头打转。

    穿林打叶的雨几乎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泥泞不堪的山路实在令他寸步难行。眼见天色暗了,可前方只有数不尽的树木和落了一地的叶子,就算原来有路也被掩埋不见,他不禁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好在摸瞎往前行了不远便遇到一座小亭,小亭子立在着漫无方向的竹林里虽然显得蹊跷,但着实救了他一命。

    他抖落衣衫,弯腰拧了一把衣角。

    忽然回想起雯娘送他离时,事发也很突然,她居住在山上很久,不会不知道天气恶劣时下山等同于害人,可她依旧一意孤行。阿槐叹了口气,他原来只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却也没想到是这样无处可容的累赘。

    天气很冷,再这么等下去,不死也会病的。他浑身颤栗得紧绷着,无可奈何地望着前方,四下幽暗浑浊,瘆人得很。

    恍然之间,一个荧黄色的小点出现在不远处,摇摇晃晃的,似乎在靠近。阿槐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狠狠揉了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大晚上,确实害怕见鬼!

    但……“鬼”为何叫着他的名字,还那样凄凉。

    定睛一瞧,原是一个提着六角形灯笼的小娘子,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蹒跚地朝他走过来。

    连城再见到阿槐那一刻,哭得更凶了,她眼里噙着泪水,宫灯照的脸色苍白而双瞳红肿,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模样比他还要惨上几分。

    “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你怎么这副模样?”阿槐愣住。

    她委屈巴巴地举起手里烂了一半的油伞,说:“路上一棵破树开了叉,把我绊了一跤,伞弄坏了……”

    话毕,又觉得更委屈了,止不住抽噎。

    阿槐听了,尽是那般倒霉催的可爱样子,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眼下柴火衣服都是湿的根本点不着,他一人举步维艰就够难了,她竟然这般不要命地跑来寻他,说来心头确实曾一暖,可马上他就后悔了。

    “雨下的那么大,你跑出来做什么?”他皱着眉说。

    “阿槐,我不知道他们要赶你走。这山路崎岖,没有我你根本找不到路出去的。”

    阿槐将拧干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明知故问道:“贵人家的女公子出门都坐轿子,你哪里认路?”

    她吱唔了一会:“反正,要么你带我一起下山,要么你跟我一起回去。”

    “为什么?”他瞧着她。

    这原因想来有些复杂,怎么样才能用一句话表达出她不愿受桎梏于笼中,但要是有个人作伴,就算是笼中也不算太孤单的心境呢?连城想了一会,说:“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的眸子在微火照耀下,透出夜空暗到极致反生苍亮的光,清澈地映出阿槐的影子。

    他似乎有些震惊。

    且不说这条路能不能看到出去的尽头……阿槐回神后只是低头轻叹,就算走出去了,他也养不起她。

    他承认,比起让她吃苦,还不如他自己回去受人两个白眼强,大不了就是计划好路线再走一次而已。

    不过这些话阿槐没有说出口,面对那样真诚而善良,救星一般的人物,她说什么,他都想依着。

    待雨势小了已然是后半夜了,他们聊了些无所谓的话题,等到雨几乎要停时,他才领着她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路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丢了大半夜,府里的人竟一个也不找?”

    “我往日睡觉都是一夜到天明,故从不令人守夜。”她小声答。

    “其实雯娘他们对你很好,尽职尽责从来不敢怠慢,活生生将你捧的像公主,你不该为了我同他们置气。”

    “嗯。”

    阿槐目视前方看着路,却没注意跟在身后的小娘子什么时候松开了牵着他衣带的手,回应也十分微弱。那句话原是要惹得她着急解释的,可她竟清淡乖顺地答了一个字。

    他这才觉到不对,回头一看,连城落在身后两丈,气喘吁吁地对他说:“我走不动了。”

    于是阿槐背起她,一步一步爬上了宫城前三百余步台阶。

    雨后的叠仙山万物沉寂,空山新雨的清明,一切事物都带上了湿漉漉的味道,连脚下的石板,她凌乱的发丝也是。

    因为湿透了的衣服,两人紧贴着的身体互相传递温度更明显,阿槐能清楚地感受到,连城的身体此时滚烫得像炭火。

    “我能找到你,真是感谢我之前因为偷懒在山腰修的那座破亭子……因为我的体力太差了……走一段,就得停一段。”

    “别说话了罢。”阿槐侧过脸,她就那么脆弱地贴在他肩头,他心里一酸。

    三百阶,步步生愧。

    回到府里时,阿槐也累得头晕眼花,那里面的下人早已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了,见他背着连城两人浑身狼狈地出现,一众立刻带着暖壶,大氅围上来,抱走了她。

    有几个还顺道剜了他一眼。

    他只是愣愣望着门内大院倾泻的春光和来去鼎沸的人声,一时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抬眼去看那门匾,只写着“主宫”二字,他这才深思起那含义。

    雯娘走来,递了一件外衣,脸色阴沉地对他说:“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他知道她的用意,索性自行一谒。

    雯娘合上房门,面色十分复杂:“今日她要是有个差错,你麻烦才大了!我早告诫了你,她身份贵重,你不要离她太近,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想走,可您不给我活路。今日若不是连城,我死也无人收尸。”

    她一怔,只觉得眼前这幅精明冷酷的眉眼,长得愈发像她见过的一个人,可那人,本应该死了。

    “连城信你,喜欢你,对你格外开恩,可你是哪来的人?你姓甚名谁家世几何又是哪里的人?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站在阿槐身后,眼神连着语气也犀利起来。

    趁着他缄默无语的间隙,雯娘猛一拽他后脖颈的衣领,里头露出一只细小的,却栩栩如生的红鹰。如果是知晓自己有这么个纹身的人,一定下意识会用手捂住,可阿槐只是以为雯娘对他生气想教训他,苦着脸不敢动。

    雯娘盯着那只特别的红色秃鹰,陷入了沉默。

    这是她为何非要让他走的原因。

    这几年她含辛茹苦将小公主教养长大,没有一日敢忘记魏王对她誓如刀刃的叮嘱——除了府中众人,谁也不能靠近她半步,更别提是宫里来的人。

    那天她无意中看见他后脖颈露出红鹰的翅膀,她便对这纹样十分眼熟。离宫虽然十五年了,可她清清楚楚记得这是她在某年春宴上,侍奉天策上将时见过的图案,具体是在哪个位置见的,她却也说不上来了。

    两人僵持半晌,阿槐被勒得有些透不过气,便小心翼翼转过身来使她松开了手,而后略有一股子少年未长的愧意低声道:“最近确实有些零碎的片段,我把我能想起来的,都讲给连城了。雯娘,我确实对她没有恶意,我十分感激你们救了我,若有机会,我一定……”

    “报答我们?你给连城讲的都是些话本里的诓人故事吧,弄得她最近春心荡漾。我只求她平平安安,你能给他么?你是要去找你自己的记忆的,你早晚要离开她的。”

    雯娘见试探对他并不起效,只好心事重重地坐下,可是也突然没了底气与他争锋相对。或许是因为昨日小公主撕心裂肺的哭诉,也或许是因为,那时的雯娘只知道天策府是魏国的勋贵,功绩显赫,与小公主可以相配。

    “连城说每年春分的时候山里有宴饮,这是她唯数不多能过上的节日,我能不能再陪陪她?”

    他低下头去,眼神里也多了几分落寞。就算雯娘不提,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躲在暗处。再喜欢她,也总是要知道自己是谁,才好光明正大地报答她。

    于是乎,尚且只能多偷一些难得的时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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