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仙

    齐国的二月乍暖还寒,少有这样骄阳如火的天气,靠近魏齐交界疆域的榆山大半地段都逐渐生出新的春枝,冷冻积下的厚雪已经融化殆尽。

    山路间,一行车马队伍缓慢前行着,不说浩荡,起码也跟了十来侍从。

    他微微睁眼看见为首的两人骑着白马,身后的车夫架着一座四角垂铃的昂贵马车,两侧的侍女皆是藕粉的芙蓉绣裙,披帛掩着曼妙的身姿,这一看,便是齐国喜欢在二月初暖时,踏雪寻春芽的贵妇人。

    晏云鹿昏死过去时,想的倒是也很简单,他想回魏国查清天策府倾覆的真相,首先,便得有一个魏国人救下他。

    只可惜拖着一身伤病走了将近十多日,还没能走到边境去。

    隐约中,他似乎听见车轱辘停在他的前方。

    “女公子!这有个人,好像伤势很重。”为首的侍从翻身下马,探了探他的鼻息。

    晏云鹿闻声,努力撑开眼皮,但见不远处马车的锦帘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具体是什么容貌因为逆着光并不清楚。

    只是不一会儿听得那女子走得近了些,似乎是蹲在他肮脏的身前,拿手抹了抹他脸庞的灰尘,惋惜地说:“还那么年轻,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后面说了什么,他听不见了。

    行宫坐落在榆山近北端的叠仙一带,又被人称作叠仙山,这半山腰上风景最好处,藏了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阁,方圆百亩,雕梁画栋随着山势逐级而上。

    山雾一起,宛若浮于仙境。

    一个扎着圆髻,身着鹅黄交领印花小衫的女郎正托着腮伏在石栏边上,望着山中野鹤漫声。

    约莫四十的老妪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说:“老奴早就说过,这大齐世风日下没什么可游玩的。公主非要伴作什齐国贵女游春,这下好了,没出家门口几多远就捡了个乞丐回来。”

    小娘子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那老妪人见状又进一步盘点道:“看那小子伤的很重,别是什么齐国官府在追缉的犯人罢。眼下两国关系吃紧,咱实在不敢多生事端,否则老奴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呀!”

    这时她终于回过身来,老妪才见到她脸色略有不悦。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厢房内,里头熏着浓重的桂花香混着一股药味儿,桌上的药罐子和清粥小菜摆得满满当当,屏扇后的榻上躺着面容十分憔悴的晏云鹿。

    女子垫着脚走到床前,伸手探一探他额头,明明一切如常,她反而是发起了愁。

    “烧早就退了,怎么好几日了都不醒。”她兀自喃喃,再轻轻勾住他微微敞开的里衣偷看了一眼,更哀叹道:“这身上的伤溃成这样,想来已经拖了很久,真是可怜。”

    老妪人远远瞧了一眼屏风后一脸忧伤的女子,也是无奈得紧。这桌上摆的吃的喝的用的,全是她招呼人一日三餐不停供应着,生怕床上的人醒过来会渴会饿。

    这样单纯善良的心性,也难怪王上会早早地将她送离宫闱。

    “我的小公主呦,答应奶娘,等这位公子醒了,咱们就将他送回山下去,给点钱打发了罢。”

    “雯娘,偈语里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如果不救他,他一定是会没命的。”

    老妪虽总对她慈爱,可面对这样危险的大事,依旧是露不出什么舒心的表情来。

    于是她松口:“好了雯娘,我答应你,等他伤完全好了,行吗?”

    话音未落时,她眼尖地看见床榻上的人紧闭的双眼快速动了动。她连忙换了个姿势,趴在他身侧,紧张地望向那张苍白的脸。

    晏云鹿初醒时,正好就看见那一双清澈而圆润的杏眼。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响,她见他嘴唇干涸得快渗出血了,连忙小跑着为他接了一杯水。

    “你是谁?”他哑着声音。

    她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声音柔嫩又清纯:“我叫连城,这儿是榆山。”

    他望着她好久,似乎是在想什么,可是眼神里没有半点光亮,只是嘴张了又闭上,如此反复多次,好像是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半晌,他问:“我是谁?”

    雯娘与她面面相觑。

    “说起来……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她小声嘟囔,不一会又立刻补充道:“我们捡到你时,你应该是不小心从崖边跌落了,可能伤到脑袋,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很正常,不必忧心。”

    彼时雯娘露出为难又嫌弃的神色:“公……”

    连城眼尖,故作生气地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那么暂时,就叫你阿槐吧!正好救你回来那天,我收到了一棵槐树苗。”

    她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紧握着拳头的手,露出一个十分善意的笑容。

    连城看得出他的戒备之心,也许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才让他就算失忆了也这样警惕。她是一个心思尤其细腻的娘女郎,所以她看他一言不发的难受模样,当即自作主张为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

    只可惜,晏云鹿这一伤,足足十几日也缓不过来。

    每当连城来看望他,都只是看见他油盐不进,茶饭不思地望着外头一览无余的群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能想起些什么。并且,连城每次叫他阿槐,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身边的人都在劝她把他送走。

    连城也是犹豫过的,想着不论天涯海角,他总是该回家去的,可是问他家在哪,他又想不起来了,再说,他那副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好在事情总有起色的时候,那便是他第一次回应了她的那天。

    山头下着一丝丝晴雨,又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她正扛着小锄头和铁锹蹲在院子里不知捣鼓什么,埋头专注着掰扯手里的东西,全然未觉面前的槐树因为没有松好土而种得歪歪扭扭的,这下就要向她压倒了。

    晏云鹿恰好路过,下意识便冲上前去护住了连城,拿自己的背脊挡住了那棵摇落的槐树苗。虽说初生的新苗不过一两丈高,却也是结结实实砸到了地上。

    “阿槐!”她吓得一哆嗦,起身抱住了他。

    晏云鹿为了不被砸倒,使劲儿维持住半弓着的身子,眼里慌张地瞥了一眼连城,回道:“嗯。”

    也不知是应了那句阿槐,还是一声不由自主的闷哼。

    不过连城乐善,她自然是觉得,他是朝她主动迈了一步的。

    “你有那么多下人,倒也不必这么亲力亲为吧。”

    他帮连城把树栽好,颇有关照的意味瞧着这个比他矮了一头,又十分瘦弱的小娘子,她正顶着艳阳,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可是那阳光照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更显肉嘟嘟的嫩得像个桃子。

    “你愿意跟我说话啦?”连城惊喜,虽艰难地眯着眼,却露出一个盛放的笑容。

    他微微挪了挪身子,正好将她遮蔽在自己的影子里。

    晏云鹿终于正眼看着她,不过不知道怎么接话。

    这女郎看起来十分自来熟,从她救下他回来不过短短数日,她却热络得像相熟好几年的老友一般待他,着实令他很不习惯。

    想来,她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宅园里,也不那么热闹,甚至于说有些孤独罢?

    他只是丢失了一些重要的记忆,不至于看不出来对面站着的是什么牛鬼蛇神。眼前这个小娘子关照他敬重他,可不见得别人这么想。

    于是乎,他便也不爱说话。因为总是听见仆从对他的来历窃窃私语,他也想过离开,可如今根本连下山之后去哪都不知道。

    见他不语,好像又沉沉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去了,连城慌忙说:“我见你前几天心情不好,不想同我说话也是正常的。这记忆么,医者又没说找不回来了,既然有了新的名字,就试着重新开始可好?我想过这样白纸般的人生,可惜还没有呢!”

    他醒来,甚至连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性格的人都忘了,那感觉确实就像七窍生烟没了命,可她说的对,既然还活着,就试着好好活。

    “阿槐……”她小心翼翼试探道。

    “嗯。”

    “阿槐!”

    “嗯?”

    连城高兴得转了个圈,又趁机差遣他去府库里搬来一套花岗石的桌椅,就置放在那棵槐树旁。不过现在看起来,还没有那般叶叶相重重的意境。

    “槐树是我家乡最常见的树种,夹道而生,郁郁葱葱。”她斟了一斗小酒,“二三月回暖时育苗最好,到了六七月,槐树会开出黄色的小花,一簇一簇……”

    “你这小日子,过得比天上的神仙还好。”后来,阿槐也会端着杯小盏,陪她坐在树底下谈天说地。

    连城个头不高,所以常常向阿槐撒娇,要他举着她,从整座宫殿的最高处往下眺望,越过层层叠叠的屋檐,俯瞰见群山雾缭的模样。

    那时候的阿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到来,对连城来说是怎样的存在。

    所以也并不知晓,连城常常含着笑对他说的那句:“可叹神仙算尽人间祸,但羡庸人花间卧。”是什么深意。

    其实阿槐的新生,也是她暗淡人生中的一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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