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那瓶上好的桃花酿是叶千秋最钟爱的味道,他想当作贺礼送给她,这件事叶哑并不知道。而当晚陆战用的杯盏里侧抹了蟹香和迷药,遇到桃花酒却产生了极其甘冽和刺鼻的味道。

    蟹香这味药,他此前留意过。上一次正是晏含山姐弟遭遇刺杀时,她身上所中的毒,竟然与今日如出一辙。不过彼时,陆战尚且认为,这不过是无端的巧合罢了。

    他刚饮了一杯就察觉不对劲,本想顺势而动,但没想到药效挺猛,加上晏含山一搅和,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福临及时封闭了消息,按理说这事传不出去,不过在叶哑上书调配三军以后,阖宫内外都知道镇北王府遭了刺杀。

    这下,令他头疼的二人又找上了门来。

    他抱着茶壶倚在胡床上,一脸平静地望着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

    “我看你面色红润,倒也不像重伤的模样。”陈天恩先是刺道。

    陆战凝着他半晌,反而说:“我看你左顾右盼,倒也不像来看我的模样。”

    “是,那我先走了。”

    他瞧陈天恩撂下一堆补品便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去,只好微微叹了口气——反正不出一炷香他还得回来。

    而那边,叶千秋的脸色似乎比他更不好。

    “本王没事,有劳三皇妃记挂。今日不便待客,就请福临送您回去。”

    说罢陆战起身,撂了茶壶向她微微施了一礼,然后对福临使了一个眼色,便干脆地转身离去。

    才走出檐廊第一个转角,他便小跑起来,守在晏含山院前的胡寻怔怔望着从花园不远处就如一阵风而来的陆战,立刻明白是发生了些意外的情况,及时为他推开了房门。

    那会恰好过午时三刻,晏含山这几日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每日除了吃就是睡。正是过了午饭后最酣困的时间,她趴在陆战的床榻上,裹着他的被子,正想甜甜做个梦,没想到小胡一脚踹开了门,陆战下一秒就从外头气喘吁吁赶进来。

    “青天白日,见鬼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陆战二话不说就将她拦腰捞起来,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紧紧贴住他的胸膛,眼睛瞪得大大的。

    小胡见了这一幕,也羞涩得别过身去。

    “比见鬼还可怕。”他把她连人带被子放到隔壁屋子里,拍了拍手掌说。

    “阿战!”

    含山刚追上前去,就吃了陆战一个闭门羹,只好偷偷躲在他的影子后面,将耳根贴到格栅上去。那大约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了几分娇嗔和闷气,一看就是叶千秋见了陆战的惯常作风。

    晏含山挑了挑眉,心里想:确实见鬼了,叶千秋同三皇子新婚燕尔,怕是床都没暖热就跑出来了吧?

    “正好宫里赐了许多珍奇药物,想着兄兄你应该用得上。”

    “三皇妃。”陆战谨慎地拉开了距离:“你不能再叫我阿战了。”

    “若我就叫呢?”

    “三皇子会生气。”

    叶千秋嘴角缓缓落了下来,眼里的光也熄灭了。

    “本宫回娘家来探亲,镇北王不会连杯茶都不给吧?”

    她早便想到今日,所以曾孤注一掷地逃走。她不想,从今往后,都要与最喜爱的人,以虚礼相称。而陈重桓,她本对他还有几分相敬,现在也闹得很不愉快。

    就在今早她听到消息后,来不及伺候陈重桓上朝就要出宫,他自然是不快的,但他没有阻止,只是轻描淡写地留了一句话给叶千秋——你既嫁我为妇,不要不知分寸。

    那时候,叶千秋执拗地说,那只是她的兄兄。可现在,她就是用这个最亲近又最疏离的身份,藏着最难以启齿的情感。

    她失魂落魄地转着手里的茶杯,眼神落寞地望向站在门外,那个眼里盛着天地草木,唯独不会回头看她的陆战。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她,在他看来,叶千秋就是一个不速之客。

    陆战正愁眉不展地靠在门边等叶千秋喝完那杯所谓的“回门茶”,陈天恩倒是风风火火满脸春风地从小园林那里走来了。

    不多会,他以为如获大赦地支起身子想暗示陈天恩与他唱出戏,好把叶千秋安安稳稳送回宫里去,可没想到,陈天恩前脚还没踏进廊子里,嘴里的话想也没想就溜出来了。

    “陆战!晏娘子是不是在你……”他高声喊,而后见陆战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甚至说得上有些惊恐,他边望向屋子里端坐的贵人,边颤颤地拉低声音:“那?”

    “皇嫂,我唯一的皇嫂嫂!”陈天恩话锋一转,十分会心地迎上去将叶千秋扶出来,道:“今夜家宴,宗亲们都等着拜见三皇兄的新嫁娘呢。嫂嫂,别让皇兄等太久。”

    她停在陆战身前,问:“晏含山,在你这儿?”

    陆战低头看着她,一时噤声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反应在叶千秋看来,等同于默认。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撞破陆战待晏含山格外亲近,没想到她刚离开叶府三日,晏含山便登堂入室了。更令她恼火的是,自始至终,陆战从来没有正式解释过她的身份,连晏含山这个名字,都是她自己到处打听来的。

    叶千秋觉得,要么是陆战自己不在意,要么,就是太在意了,因此不敢向叶家的任何人提起。

    “皇嫂,你听错了。”陈天恩又惯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道:“我说的是燕娘子,隔壁朵颐食府的新掌厨,燕雨娘子。”

    陆战睁圆了眼刺向陈天恩,眼神锋利,嘴角下弯,分明是想看这个满嘴跑火车的陈天恩如何接着编。

    “啊这燕娘子,倾慕高大威猛的镇北王许久……有一日……听说镇北王重伤了便上赶着到府里伺候,带了很多大补的佳肴来……”陈天恩倒是笑得十分起劲儿:“本皇子出面都见不到燕雨娘子,只好赶来沾沾咱殿下的福气了!”

    叶千秋凝眸看着陈天恩许久,却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破绽。这六皇子在宫里出了名的中庸无能,编起故事堪比吃饭简单,他说的话,她听得七八分,却一个字也不会信。

    但是,很明显,这是一条逐客令。

    叶千秋也失去了与他们周旋的耐心,也自知无能再插手镇北王府的事情,只好端起身徐徐一拜准备离去。

    走之前,她踱到他身前,未曾抬头只是目视前方,淡淡说了一句:

    “陆战,我可以你牺牲我所有的一切,但,不是为了你和她。”

    ***

    刺客劈在晏含山右心口的那一掌,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带起了旧伤的炎症,用了药以后总是犯困。

    一行人在主屋叨扰多时,她却在隔着一片露地的厢房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

    陈天恩推门进来时,正好晏含山翻了个身缩在床沿边。

    她委实很久没睡过这么沉的觉了,好像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那种。

    “好一个阿战,金屋藏娇这招可算让你玩明白了。”

    晏含山警惕地抬起眼来。

    陈天恩温柔地探了探她额头,只轻声附在她耳边说:“我今天带了你想要的消息,作为交换,你得如实告诉我,你是怎么受的伤,又为何在此?”

    她眉眼舒展开,像如释重负一样叹了口气。要说陈天恩与她相处的时日不算太多,对她的心思却揣度得十分细腻,例如,他知道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

    她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剪影,等过了半晌陆战的影子愈来愈远,她才向陈天恩道清原委。

    不过大概只说清了这是个意外。至于叶哑的所作所为,她倒是十分地照拂了陆战的感受,只字未提。

    “那这事,可真是奇怪了。”

    晏含山疑惑地望向陈天恩。

    他神秘兮兮地伏在桌案上,展开一张纸来。

    “你看,这是跟着栾氏那张票子寻到的纸钞司新做的纸,这司可神奇了,半大的作坊,完全没有豪绅的排场,最重要的是……它竟然是玄武营名下的产业。

    “不过……玄武营已经好多年没有进行过大的军备交易了,顶多与些外商来往,不过这些我都不甚清楚。”

    晏含山听完他的话,表情忽然间冷了下来,她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书纸,缓缓说:“府库中没什么财产……不过藏书倒还挺多,我随便撕了一页,纸质与你这张,别无二致。”

    “你怀疑陆战?”

    陈天恩一下就听明白了她言中之意,立刻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他为何要谋害你们?若真想害你,又为屡次何救你?”

    她似乎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一开始在陆战拿出那张银票的震惊之余,她更多的是怀疑,或许有人故意要将她的视线引到陆战身上,不过今天,陈天恩确实为她带了一个好消息。

    “若不是他……或许是……太尉。”

    “叶太尉总领兵部十余载,算是大齐的肱骨之臣,又于我三皇兄有恩,在朝中为人中正,两派党羽众多,皆有结交,实在是很会做人。他有那样高的地位,缘何针对你们姐弟二人?难不成,是你上次为云鹿求官,得罪了他?”

    说到晏云鹿,她的心还是忍不住揪了一下。但尚且理智清醒,她深知陈天恩是无辜的。

    她望着陈天恩若有所思的眼睛,却不知怎么向他解释。陈天恩毕竟是大齐皇室,如若知道叶哑对齐国存的是狼子野心,他那么单纯,要如何自处。

    不过从他的描述来看,叶哑这棵树,根植于齐国朝政确实无人能撼。想来,齐王出了名的通情达理,有仁君之称,也就只有他才能纵容这样功烈震主的人,否则叶家的罪过,在魏国不知该当多少个天策府了。

    这也意味着,叶哑完全有能力接应魏国的杀手。

    如果是这样……

    晏含山却没接过陈天恩的问题,反而自顾喃道:“魏齐两国水火不容,间接导致了大齐朝廷主战及主和分派掣肘,若叶哑是唯一的中立者……不止说明了他很会做人呀。”

    ——更加说明了,他是没有立场的人。

    晏含山是没有立场的人,所以可以带着天策府投奔敌国。

    如果叶哑没有立场,就有可能为了钱或什么其他的利益接应魏国人。

    更令人担心的是,或许他,也想把手伸进魏国呢?

    想到这儿,晏含山自己都愣住了。

    一旁的陈天恩听得晕头转向地,不过也能明白她大概的意思,见她不说话,他便又换着法儿想逗她开心:“总之,叶哑混迹官场三十年,肯定没有表面那样简单。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悄悄告诉你,我君父并非纵容于他,叶太尉虽然掌管着军政,手里其实一点兵权也没有。”

    她回过神,见陈天恩在她面前,总是那一副天下安危泰然无关的样子,顿时也替他忧心许多。

    “陈天恩,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忍不住批评道:“叶千秋昨个儿刚成你的三嫂,兵权这事,还怕不成吗?”

    他听是听见了,眉头也随着她严肃的话音微微捏了一下,不过面上还是嬉笑着:“含山,我觉得……这些事情你最好不要深究,我怕你伤着自己。”

    她又微微一怔。

    “确实,我不该多问。”晏含山垂眸一笑。

    “以后有什么棘手的事,我一定会帮你解决,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他却忽然端起身子来。

    “我能有什么事,已然是孤寡之人一个。”她低语。

    “当然有了,本皇子今日来还有第二件事。御史中丞王大人委托本皇子,邀请晏娘子到他府上做幕僚,闲来也能多做些学问。藏珠园,就少去了罢,身契一事我自会帮你解决。”

    他话锋转得十分快速,显然是不想晏含山再次陷入孤苦伶仃之类的心情里去。

    “唉,也不晓得这些人是怎么知道本皇子与你要好的。”他故作骄傲地扬起脸。

    其实是他自作主张向王大人举荐了晏含山,希望这份差事能暂缓她的郁结,没想到王大人那个颇为顽固的老翁竟然一嘴答应了!许是他六皇子近日书读的不错,倍有面子呢?

    晏含山显然被他莫名转移的话柄弄得有些糊涂,不过情绪确实很快被他那突然傲娇的样子给感染了。

    她望着那真挚而永远明亮的脸庞,不由得衷心地,嘴角扬起。

    “陈天恩,你真是我的福星。”

    “当然,我会一直做你的福星的。”

    复仇二字她虽从未向他提起过,可陈天恩不是傻瓜。她的心愿,从他见到她的第一刻起,他就决定不余遗力地去完成。

    云鹿走后,她身边孤寡零落,没人知道他有多么想站在她身侧,做那个能为她撑伞,能为她提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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