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

    镇北王府前头那些等着回话的宾客们最后是被什么理由搪塞回去的,晏含山不知道,只是听出去的婢女说,只要明天宫里的婚仪能照常进行,抚宁城哪有人敢说半句闲话?

    她轻声慢步地贴着墙走,老远就望见陆战的院子里灯火通明。外头人鸟兽散后,整个王府像沸腾的水没了火温一样,慢慢就冷了下来,甚至她这一路心虚地摸索过来,竟一个下人也没见着。

    晏含山见侧边的花窗开着,猫着身子蹭到窗沿下,探出一张小脸去。

    只见屋内装潢清淡,却布置得别有生趣,桌椅的边角被蜡磨得光亮,沿着茶歇的软塌边放了一盆娇嫩的君子兰,床边都有金钩挂着朱红色的帐子,几道精致小巧的银铃悬在花窗正中央,没想到,陆战背后竟是如此细致的人。

    她来不及感叹,便被走来的陆战吓得缩了回去,再抬眼时,他正好坐在花窗正对的棋桌后,放下药匣子,缓缓解开了上衣。晏含山眼一瞪,慌忙背过身去,脸上霎时腾起了几分红晕。

    他不过是露出了半个背,并看不到其他什么,那背上的肌肉线条在光影下刚劲分明,却青一片紫一片的,棍棒捣过的痕迹十分明显,虽半滴血不见,实则是比那还要疼,是疼到骨头里去了!

    晏含山这么想着,脸色平静下来,慢慢地也变得哀愁了。她只一双眼露在窗沿上,透过窗沿上横生的枝叶瞧进去,却看见陆战坐在那半晌了一动也不动,握着药瓶的手半搭在桌上,好像陷入了什么沉思。

    他侧过一点点脸颊想看看自己背上的伤,却什么也没看见,只能哀叹着垂下头去,僵硬地用手指蹭了蹭膏药,背手随意抹了两下便作罢。

    桌上有壶陈年的酒,是用王府门口那株每年二月中都提早开得正茂的桃花酿的,他珍爱地用最好看的瓶子装起来,本是为了今日送给叶千秋为贺礼。

    汩汩清甜的酒入喉,却压制不了那种肆意生长的愤懑。

    晏含山望着他的身影,只觉得他那样,很像一只独自舔着伤口的狼。

    狼!

    她右眼一跳,扒着窗的手掌心瞬间冒出汗来。她又回头望了一眼格外沉寂的院子,再往远看去,也只是黑压压一片,心如石块一沉。

    回想起刚刚叶哑话里藏刀的样子,她也止不住打了个寒颤,再看陆战,他不过喝了几杯,却颠三倒四扶着桌子,一幅要醉倒的模样,脸涨的通红。

    晏含山顾不上什么虚礼,当即从窗子翻了进去,扑倒在陆战跟前,焦急地喊道:“陆战!陆战你醒醒,你不能睡!”

    她冰冷的手掌触及他裸露的皮肤,令他一瞬醒来,只不过身上浑噩的气息难遏,他只能迟钝地望着她,却说不出话。

    “你千万别倒下。”她急得声音发颤,见陆战双眼布着血丝愈发迷离,她只好一个挺身环住他的身子,一口咬住他的耳根说:“今晚可能有人想要你的性命,你要是昏过去我可救不了你!”

    话还没说完,他便软软靠在了她的肩上。

    她忍不住咽了一把口水,四肢都僵住了。

    晏含山试着叫福临,可四下静的连根针掉下都能听见,就是没人回应。

    她腾出手抓起桌上打翻的酒盅一闻,那味道带着三分甘冽,另有七分辛辣和一种莫名刺鼻的香味。晏含山眉宇一紧,气得甩掉了酒盅。

    平日里陆战那样傲视群雄,伤心时连个酒都品不出蹊跷来,真是让人又气又可悲。

    她又低喊了一声陆战,可回应她的只是窗上那串银铃的轻响。晏含山警惕地回身望去,外头的植物皆岿然而立,并无风影掠过的痕迹,而银铃后有一根细如发丝的红线也跟着抖动。

    是外面有人碰到了它。

    晏含山不由得噤了声,立刻起身去将所有的窗扇关上,连拉带拽地把陆战扔回内室里去。又将外室点亮的烛火通通吹熄,敛起衣衫端坐于案前,手紧紧贴着案上躺着的剑——是她情急之下解下来的,陆战的佩剑。

    屋里太暗,映出外面的那个移动的身影便不断清晰。她的眼紧紧盯着他,银铃炸响,可他庞若无物地破门而入,一身黑衣宛如乌鸦,在对上晏含山的双眸时,冷冽而不惊地拔刀跃起。

    一瞬,晏含山握住剑身,堪堪用剑柄挡了一下,顺势一挽折腰躲过了下一刀,可对方身法自如手腕狠厉,不过接了三招,晏含山就被逼的连连后退。

    晏含山虽出身天策府,儿时阿娘教她最多仍是如何做一个仪态大方,秀外慧中的闺阁女子,最多比别的女子多学了些文采,广博强记,会些简单的武术防身而已。对于刀枪骑射这一类的事物,晏玘光当年也多嘴要她学过,但夫妻二人从来只放任她兴致,于是她只学得一点皮毛罢了。

    如今没想到是为了他。

    她不得不拔出陆战的那柄佩剑,幸而胜在身形轻盈柔软,防守时十分灵活。但是,她没有杀过人,也不敢杀人,只能半推半就地被逼进昏暗的内室,下意识回头去看了一眼趴在床边的陆战,他半低伏着身体趴在那,脸正朝着她进来的那个方向,只是逆着一线灿烂的烛光,互相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他只听得她掩着哭腔的微弱一声:“陆战。”

    也是这放松警惕的一刻,黑衣人的剑尖正好划过她的腰,血顿时漫了出来。她再回头时,那黑衣人已然越过她直直盯着后面的陆战,她从黑衣人的眼里看不见任何倒影,因为只一刹那,他便又是一个抬掌朝她右心口劈了下去,她连退了好几步子,直直向后仰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拼尽力气反手挥了一剑,紧接着便有一只沉稳而温热的掌心包住她的手,将她的腕臂带起一个好看而犀利的剑花。

    那黑衣人眼中被突然反向的剑光刺到,眉头捏在了一起,陆战一手扣着晏含山的腰,带着她的身体绕过黑衣人的盲刺,割破了他的右腿。

    四月微凉的天气里,她竟然汗水从额上一直浸湿了眼,后来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被完全包裹在一个怀抱里。她的心里犹如石头一沉,便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沉沉昏了过去。

    ***

    翌日天微亮,太阳还未从云后生出,众人早早围聚在太尉府门前,等着新嫁娘上宫轿。有人抬头,有道是钦天监真会算良辰吉日,一个月来都是晴空万里的,偏偏今天乌云蔽日。

    叶千秋端坐在屋内,青螺眉黛,胭脂唇红,新帖绣罗裙,双双金鹧鸪,虽如此盛装打扮,她难掩其疲惫,双眼呆滞地望着廊外冉冉露出的鱼肚白。直到一个婢子迈着微急的小步跑来,说时辰到了,她才叹了口气披上金面帘。

    因为昨日的耽误,今天只好在天刚亮时就出发入宫行礼。叶千秋知道自己是怎么也逃不掉了,一切都像认命般垂首而叹。只是她又有意拖延了半柱香,频频探首,像在找什么人。

    “不必等,陆战今日不会来。等他伤好了,他会亲自进宫向三皇子道喜。”

    叶哑的语气不容置喙。

    队伍这便浩浩荡荡从太尉府离去。

    而王府那边,昨夜静悄悄的,今早却如常,人来人往,各司其职,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按照福临的话讲,昨晚府中人手调了大半去伺候叶千秋,只好他去向太医署在城中的医馆请医佐,可人还在半道上就被打晕扔到巷子里去了,早晨醒来,发现自己钱袋空空,就连外衣都被扒了一层。

    陆战端着药,在廊中睨了他一眼,着实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害你?”

    进门后,晏含山半仰在榻上,跟着福临的话尾又问了一遍。

    陆战拧绷带的手忽然一顿,眼神低垂地避开话题:“坐起来,抬手,上药。”

    “这种事……交给医佐就行了。”晏含山倒是很容易相信他的话,轻易就被他手上的动作吸引了去,着急忙慌就握住他预备撩衣服的手臂。

    “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本王屋里藏了个女人,我的脸可往哪儿搁?”

    她噎住,这横竖都是女子最吃亏,怎成了他丢脸?不过想来也是,陆战正迂回地告诉她,敌人在暗他在明,这种情况下他们实在无法轻举妄动。

    保不齐,她连人带伤,都会成为朝野和仇家重伤他的对象。

    于是她乖乖听话坐好,却在他的手将要触及她的皮肤时,又无意缩了一下身体。

    他沉默地抬起头。

    “我……我自己来吧。”

    半晌,陆战看起来也不太精神地回正了身子,挺起腰板说道:“我不看总行了吧。”

    说罢他也不愿多作扭捏,伸手探进她的里衣确认好伤口后,摸索着拿金疮药抖了抖,最后撑开绢布,双手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一圈一圈地绕。

    他忽然拉近了距离,双眼又无处安放地在她脑袋上乱飘,晏含山直勾勾盯着他心不在焉的表情,觉得竟然有点盲人摸象般的可爱。

    她一低头,他的唇便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陆战握着绢布的手不禁一紧,本是春光无限温柔万般,冒着粉红泡泡的时候,晏含山却被这一勒疼得飚出眼泪来。

    “这几日你便待在这里,不要随便出去。”陆战如获大赦一样从她面前弹开,三两下将盘子里的药瓶摆好,甩下一碗羹汤便要走。

    “站住!”她一捶床沿,冷不防问道:“你一点也不好奇是谁想置你于死地吗?”

    陆战果然停住步子,可是没有接话。在她看不清的神情里,他的唇动了动,却又抿住,手张开,又握紧成拳。

    “你猜到了?”

    陆战眼里腾起一层薄雾。

    从昨夜叶千秋走后,他绝口不提叶哑对他赫然于脸上的警告。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凭借着一身赤诚和功名才位至封爵的,可没想到,未曾等齐王对他心生嫌隙,自己的阿爷就已经开始忌惮他了。

    他对叶千秋的心意置若罔闻,只是因为叶哑对他说:“如今朝野上下皆对你我父子位极人臣而不满,事已至此,要么强到无懈可击,要么只能等着明枪暗箭。你若与我一心,就该保叶千秋成为大齐的皇后,否则叶家当如天策府,墙倒众人推。那时,谁都不再有自由。”

    陆战视叶氏为命,一心想要报答,对叶哑的话从未有过质疑。

    至于他为什么猜到了…

    今天本是他领兵去琼州治海的日子,表面上治海,实则押运的粮草有一半都是军粮,要抵御南边善于海战的倭寇。

    他故意闭门不出,叶哑果然以他重伤不宜劳累为由,不闻不问就重做部署派走了三军。

    他不过挨了几棒打,如何重伤?那刺客早被他拧断了脖子,丢到乱葬岗了,叶哑如何知道他重伤了!

    “不管行刺成功与否,左右他都要当个爱子心切的老好人……”陆战略有些失望地说。

    这下晏含山是急的都要跳脚:“老好人?背后捅你一刀子,再帮你将伤疤缝好,这叫劳什子好人?你应该想想,他为什么不让你去琼州。

    “他把叶千秋私逃的罪名扣在你的头上,一边趁机削你的威风、敲打你的骨头,一边又在陛下那表演大义灭亲,博取信任。指不准,又在琼州布置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已经无法对你言明了,只能用这样取巧的办法害你。你杀人千百,仇家肯定不少,杀手一死谁能想到事情的真相?”

    陆战被晏含山这成串的口诛笔伐给震住了,竟认真听完并未还嘴,只是他越听他心里就越喘不过来气,甚至有些,不太高兴。

    他见她激动得双腿都落到床边,怕是要穿上鞋子起来同他打一架了,模样十分好笑,好像认识她这么许久以来,从来没听见她说过这么多话。

    他走到塌边,在她面前蹲下,将她垂下来的双腿捞回床上去,牵强地笑道:“晏含山,你可以不必那么聪明。”

    “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她郑重地望着他,支支吾吾地丢出这么一句。

    陆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静默地望了她一会儿,才问:“往日你对着我,总恨不得呛死我。怎么今日,会出手相救?”

    在陆战眼里,晏含山应当是要恨极了他的,可她现在就乖巧地坐在他的面前,一脸的至善而无辜,他完全听得出来,这几个字无关什么别的,只是她心里的话。

    所以他才好奇,她到底什么时候,对他开始有了态度的转变。

    可是她也不知道。

    半晌,含山红了脸颊,嘴硬道:“我欠你许多命……还你一次也是应该。”

    “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做那些危险的事。”

    这也是他的心里话,虽然并不知道有没有以后,但此刻,他更想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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