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

    虽离得不远,可晏含山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她的背脊紧紧贴着后墙,清晰地感觉到四肢百骸散出来的冷意,额头和手心却止不住涔着汗。她的脑子飞速运转了起来,虽然二人的谈话中并未严明此“他”意指何人,可话里话外听着,她心里只念叨出陆战的名字。

    就在她发愣的一瞬间,迎面朝她走来一只猫,那猫墨金毛色,一双碧眼在黑夜中亮的出奇,它倒是散漫,几日不见已经身宽体圆的,一步一步宛如巡游,但身势、眼神都直直朝着晏含山的方向。

    晏含山睁圆了眼,嘴巴也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只是心里喊着:别叫!

    “喵——”

    叶哑和那小厮皆回首,顺着折花望的那个方向看去。待小厮查探后回禀,晏含山早一溜烟没了身影,那人只好说是猫见了老鼠,本能的叫喊。

    而同时,陆战捆着叶千秋,进入院中,随行的还有一干家中的仆役,见到叶哑都是生怕小命不保地齐齐下跪埋首,而叶哑身边那个小厮,已经不见了。

    再过了一会儿,前头宴请的人中,多数的族中显贵也跟了进来,面色都十分凝重。

    陆战知道今晚必定是个难熬之夜,却没想到阵仗能如此大,心中不免起疑。叶千秋在新婚前夜未归,耽误了送嫁的时辰,这事只要能求得宫中宽限,就不值得大做文章。可现下叶哑非但不着急安抚前面成山成海的客人,看起来还好像有意扩大此事。

    “叶千秋,我养你二十年,没想到终归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叶哑拍案而立。

    这一骂,叶千秋忍了一路的情绪,顷刻溃堤,泪水瞬间涌出。她没有失口反驳什么,只是不停用力蹭着手腕上勒得紧紧的麻绳,不停重复着:“放开我!”

    叶哑气得挥袖打落了案几上的茶具,指着叶千秋骂道:“今日今时你仍不悔过,你要将整个叶府推上欺君、谋逆的绝路你才高兴吗!你看看这里站的,都是受叶氏荫庇的几代族人,因为你的不情愿,他们就要受你所累,你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

    院中虽小风缭绕,是万物无声生长的净土,可眼下全然就是一个让人喘不过气的黑房子,在这里,众人皆有口有眼,能听能说会呼吸,可一个个都像被捂了嘴一样,一声儿也吭不出来。叶哑口口声声为了族人,可族人只是冷眼旁观叶千秋的痛处,心安理得得像是一荣俱荣,但一损且只损叶千秋一人就好了。

    晏含山本身是要去办正事的,无奈那时刚走出主屋的偏门没多远,就见一行人簇拥而来,被围在其中的是陆战和叶千秋那两个看起来很“倒霉”的人。

    出于好奇,她便混在后面跟了进来,几步路而已也算听明白今天府里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当她看到叶千秋手上重重捆着的粗绳时,她对陆战的印象又有些陌生。

    最早她以为他只是个杀人工具,后来发现他就算面冷也有点常人会疼会暖会哄人的稀罕模样。而今叶千秋好不容易为了自己的幸福敢逃出去,他又毫不怜惜地将自己的妹妹五花大捆地绑回来,当真是无情。

    不过她现下听见叶哑这番看似有情有义实则没心没肺的话,也大概能想到,这个府里的人大多都是那样虚伪的。

    “阿爷,既然小千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可挽救,不应该执着于此刻的教训。”许久后,陆战终于忍不住开口。

    此时的叶哑将目光移到他身上,简直是盛气凌人:“不应该?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不应该了?你妹妹欺上瞒下大逆不道,你也要做个纵容她胡闹的帮凶不成!别以为你坐上镇北王的位子,便是翅膀硬了,能自己飞了!”

    “阿爷,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战垂下头。

    “跪下。请家法!”

    众人皆将目光聚于他一人,叶千秋本来就心存不服,此刻更是无奈及委屈集于一身,当她看见陆战二话不说就照做跪下的时候,她很不理解,甚至有些生气地质问道:“为什么?”

    叶哑倒是将一切都料定了似的,今天他无论要做什么,谁也不可能逃过他的掌心,他就是要给陆战一个降头,要让他知道,陆战除了为他所用,绝不能存二心。

    可是他为什么错了?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了所爱之人仗义执言,为了亲人幸福自由而心软慷慨,这是错。可怜又可笑的更是,他虽想解救自己的妹妹,实则一直为了叶家这个枷锁而一次次枉顾她的心愿,这也是错。

    叶家入世百年,生于姑苏商佐富庶之地,成才于抚宁龙虎相卧之滨,显赫高人世代辈出,靠的是求全责备的家风和躬自厚的人生道理,犯大错之人少之又少。

    这一家法取自姑苏渎川灵岩山上的灵芝石,先人得此灵石,磨为杵形,不过径直三寸,上头有一段御赐的南梨木,刻有一章偈语,是为灵杵,数十年来都没请出过,甚至叶哑都快忘记了它的样子。

    晏含山见那家法虽细如长棍,可每一捣都是实实在在的疼,她也情不自禁就揪心起来,紧紧抿着嘴唇,目中含着酸涩的水渍,仿佛那棍棒也要落在自己身上了似的。

    不出十下,眼见陆战额上便涔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可他一个字也没吭,只是微弓着背又低着头,双臂垂在身侧,却都捏成了拳,眉头拧得像绳,浑身都在使着劲儿,好让自己多坚受一会。

    “你妹妹不知道她错了,陆战,你呢,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叶哑见他岿然不动,眼睑一动,眼里满是不屑。

    可是陆战没瞧见,他终于随着发出一两声闷哼,只在未被打的间隙断断续续说道:“我不该……不该放任妹妹……毁钟为铎随心径行……不该……为了成全一己私欲……而置家族于危险……不该……”

    彼时叶千秋却束缚于手上的缰绳而重心不稳跌在一旁,她挣扎着求叶哑住手,可好似这一切突然都跟她无关了似的,没有人看她,也没有人听她的叫喊,她只觉得这世界是天旋地转,倒行逆施得可怖。她满脸泪光地环视了一圈所谓“一条船上的人”,他们只是形态各异地看着同一个笑话,有一个瘦子竟至于嘴巴都长得许大,像一条死鲈鱼。

    这样擅于隔岸观火的亲戚,她凭什么为了他们的虚荣心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可是这时,叶千秋如吃了黄连,只能抽噎着哭喊道:“阿爷,为什么?错的是我,是小千错了,你不要再打他了,我求求你,女儿求求你了……”

    “你真的明白?”叶哑微微侧过脸,好像等了这句话很久。

    可他落在叶千秋身上的每一个眼神,她都只觉得冰冷得像刀子:“女儿这就重新梳妆,明日就与三皇子完婚,绝不耽搁阿爷的大事。”

    当着众多闲杂人等,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她仍想呛他。

    叶哑听得清明,却是不愿与她计较,女儿的脾气他最是清楚,娇生惯养,在此刻要她说句顺毛的话犹如登天,不过对叶哑来说,今夜最重要的事情,其实已经达到了。

    他望着匍匐半地仍旧强撑的陆战,见他一身黯色的袍子整净如新,实则衣下皮肉定已是青红叠加的难看了,遂挥退了执刑者,让人扶着他回去休息。

    好戏结束了,众作鸟兽散,福临战战兢兢地从一旁飞快跑上来,堂堂一个整日开朗的七尺男儿,却也禁不住沉下脸来。

    晏含山瞧福临那表情,定然是近看陆战伤势很不好了,她不舍地站在原地,被小院里接踵而出的人撞了好几次也不曾回身,只是轻抿着嘴,凝重地望着被身影掩埋的陆战。

    他一手支着地面借力而起,却不敢在众人面前多露出几分难色来,只是一言不发地,像口中含了冰一样,挣扎着忍痛躬身行礼,连福临心疼得偷偷地剜了叶哑两眼。

    “兄兄和我说,我的婚事对叶家很重要,是我不当一回事,才让您无端迁怒到了他的身上,是我有错。”叶千秋一脸颓唐枯坐在地上,眼里空洞:“身为叶哑的女儿,我的婚事,是家事,是国事,唯独不能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为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小千,三殿下并非不可托付之人。”叶哑看似哀叹,却怀着一种凛然的语气:“你要记住,你是陆战的保命牌。你们本是兄妹,同生同息,若你过得不好,他也会不开心的。”

    那时候,院里只剩下他二人,可晏含山刚刚离开那月洞门转角,且驻足了一步正想着要不要去瞧一眼陆战的伤,就不小心听见了这一方墙角。只是这对话着实令人惊讶,叶哑这如狼似虎的角色,对着自己的女儿也能句句藏刀,陆战于他来说,又算的了什么。

    念及此,晏含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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