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推开梦境深处的小门，巫醒正随意坐在地上，捻了根狗尾巴草逗棉花玩。棉花相当不情愿，却又忍不住被那毛茸茸的东西吸引，见楚眠来了飞快藏到她身后。
“巫醒，”楚眠一边走近一边道，“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没有哦，可能是夜婵不忍心你等我，只有你在亡灵空间的时候，或是感觉到你会来的时候才允许我进来。”
少年拨弄着手中的草枝，逐渐幻化出一朵素美绢花，绽在他伸出的手心。
他笑颜清丽：“送给你。我已经把你教的样式全部学会了。”
“你对这个感兴趣？”楚眠奇道，“人间风物志上说针线活是女儿家家的东西，可是我看巫族的制衣坊里，无论男子女子都做得一样好。”
巫醒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此言非也。要知道裁衣缝纫，到前面的布料制作，不只是浣纱织纱，还有纺线染色，原料种植采摘等等，工序繁琐冗长，也不仅是女子单独完成的。人们各有分工，各有所专，才逐渐成了规制。”
“不过呢，不同地方不能一概而论，在人间界的规则在巫族不适用，在巫族的规则在人间界也可能不适用。”
“也如你所说，针线布艺一般来说掌握诀窍，多加练习便能做好，我觉得和是男是女没有关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是你教的……”
消化着他的话，楚眠接过绢花，打量那细致秀雅的针脚，问道：“那我总是受到别人的帮助，是因为我是女子，还是因为我太弱小了？”
“什么？！是什么人？”巫醒瞪大双目，无端激动起来，“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年纪多大？都帮了你什么？”
“男女都有，可是……”
楚眠顿了一下，在巫醒旁边抱膝坐下，“我比较在意男子那一方。”
“不怀好意。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不用想，绝对是这样。”巫醒坐直身子，齐刷刷下了定论。
楚眠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随后黯然下来，叹了口气：“我可真是过分哪。”
巫醒冷哼：“你请求人家帮你了？还是威胁人家帮你了？”
“……应该都没有。”
“那就随他去吧，要是能帮上你，对你只有好处，坦坦荡荡接受吧。”
“可这是不行的，”楚眠急忙道，“我不能接受，无法接受。而且我现在在他的仇家这边。”
巫醒不知无奈还是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转而轻笑：“仇家？不过我听说，世间情爱，轰轰烈烈，能够跨越一切艰难阻碍，单单仇怨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说？”
“嗯，听说。”
楚眠不禁联想到上次巫醒说的特殊魂术：“是从传给你的记忆里面知道的吗？”
“不是，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巫醒哈哈一笑，“我的那些记忆可没有这样的内容，都是些无聊透顶的东西，”
“……连带着我这个人也变得无聊透顶。”
楚眠听见最后的低语，心间一滞，转向他的双目仿若两只小镜子：
“我可不这么觉得，都是多亏你教了我魂术，我才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你还说一直会站在我这边，也愿意和我一起玩，你说的很多事情都很有趣，很有道理……”
一句接一句，巫醒脸上逐渐升温，幸好楚眠瞳中倒映的自己面色如常依旧，他不由得望向别处。
浑身上下被一种莫名盛大的感觉牵动，完全不知如何化解，从何化解，乱成一团互相对撞，整副人僵在原地。
“……”意识到什么，楚眠也有些后悔真心话就这么说了出来，不停揉着棉花圆乎乎的脑袋，后者反而相当享受，发出只有她能听到的舒服喟叹。
“……总之，”巫醒清柔的声音由小变大，“遇到了对你表示好感但是你又不能接受的情况，就尽快拒绝，拒绝要快要清楚，不然藕断丝连，死灰复燃，只会没完没了。”
“亲身经历？”楚眠笑道。
“不是啦不是啦，我哪里来的经历，”巫醒吓了一跳，澄清道，“只是我那无聊记忆总结的无聊经验罢了。”
楚眠点头道：“嗯，其实挺有道理的，这一定是一个正直而且有操守的人的经验之谈。”
正直且有操守。
她说的丝毫没错，他们不正是世人眼中这样的角色么。巫醒暗地一笑。
“……也会有例外的。”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楚眠没听清楚，但笃定他说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没什么，”巫醒神色自然，回望着她认真道，“不过你要记得，就算断情斩念，也不要过于极端，目空一切，仿佛成了神明一般，”
“——而若是想要做自己，就不要成神，也不要爱上神。”
少年的话语掷地有声，重重撞击在楚眠的心间。
她咽下最后的迟疑，凑过来道：“我懂我懂，有一个故事里是这样的——”
“哦，什么嘛，原来你知道啊。”
巫醒弯唇而笑，听着楚眠的奇异故事，眼前开始浮现铺天盖地的记忆光影，代代相承，从未断绝。
只是，这源远流长的传承也发生过意外。
比如他。比如其中唯一一段残缺的记忆。
那人的记忆大部分都被抹除，只剩下最后的些许片段，原因不明。
是触犯了最大的禁忌，为后人所不齿？亦或是心如死灰，神志枯颓，无所可留？
不论如何，真是可恨又可怜。巫醒无不嘲讽地想。
临走时，楚眠才想起来正事，转头望向微笑着目送她的少年：
“巫醒，我最近要忙一些事情，身边经常有人，我不想你被发现，所以暂时不会来亡灵空间了。”
“怎么这样——”巫醒秀眉倒垂，扯住楚眠的袖子。而后者只是笑了笑，把他翘起来的头发抚平。
他退后，讪笑道：“可以问问是什么事情吗？”
“这个嘛，我在想着做一些傀儡，把亡灵他们装进去，因为我觉得一直待在夜婵里面太憋屈了。”楚眠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回答道。
“嗯？”巫醒眨眨眼，似乎没能反应过来。
楚眠也有点慌。
——紧接着，变幻不定的神情出现在姝美少年的面容上，旋绕交错，一时找不到自我。
那对向来迷蒙的眸子收敛起偶尔跃出水面的灼人精光，像是有无数悠远的思绪蒙盖而上，使之转为深邃与肃冷。眼底的那道在这段时日中越发灵动的光彩，不甘地抗拒着，想要夺回原本的柔软与明亮。
不过很快，温暖战胜了冷意，恢复了楚眠熟悉的，名为巫醒的少年。
他缓步到楚眠身前，温热双手捧起她的脸，目光揉进她的双眼，落下柔声：
“眠眠，你的想法很好，我支持你。”
“谢谢你。”楚眠鼻尖一酸，压下不知从哪里来的难过，最终化为平静的欣喜。
他的眼光里，掩藏着好多哀伤。
修行的第三十天，因为要见巫醒，楚眠一夜没有回石室，在绿洲里草草睡下。
她有时也会进到夜婵中与亡灵共享记忆，那是唯一的慰藉和消遣。有时遇上巫醒，但只有很短暂的时间，他一开始还假装不开心，其实都不过是在笨拙地逗她。
梳洗一番，楚眠返回刀痕凌乱的戈壁滩，身后五十米跟着一刀在手巡视四周的白荼。
他们的对战模式很简单，他低速挥刀，她疯狂躲，不过最近已经能挡下好几次攻击了。
白刃战实在消耗不起，她需要别的战术。
楚眠清点着藤蔓网中的一堆小木偶，若有所思。
这些都是修习《有点难好用的傀儡术·入门篇》的成果，根据原料和雕刻手法的不同，各有各的功效。
目前只能用最为普通的木材和草叶，能在实战中发挥一回作用便是谢天谢地了。
和白荼试验了一会，又发现不少疏漏。楚眠趁热打铁，着手改造起傀儡来，没能注意到背后的修长影子。
夜婵异动，楚眠把刻刀藏在手里，双瞳发热，猛然转过身去。
万里澄空下，眼中人鸦青华服，檀发染绯，俊美摄人，竟然是那个能躺着就绝不坐着的司月迪。
这是楚眠第一次看到司月迪站在太阳底下。阴暗中显得冷白的皮肤其实并没有那般薄弱，和正常人差别不大，只是少了几分红润健气，多了瓷感的光润透彻。
她飞快把刻刀收到身后，笑道：“师父，你居然这么早就来了。”
未曾听过的称呼过耳，司月迪无甚反应，指了指她的背后：“刻刀，你自己做的？”
“嗯，手艺粗陋，让师父见笑了。”
楚眠确实不太好意思拿出来，她用夜婵磨出来的锥子形状的石刀，以实用趁手为最高宗旨。
“那便宜徒弟，两件见面礼，收下吧。”
男人的声音凉飕飕的，与这荒芜的沙石堆正相应景。楚眠循声看去，他伸来的手掌中，躺着两件东西。
一柄青玉刻刀，一只珐琅扁嘴瓶，和托着它们的手一样精美贵气。
楚眠目光凝在那只袖珍的瓶子上，便听到他及时的解释：“无相冰玄铁，装满。”
她一把揽过两样东西抱在怀里，回复铿锵：“好的师父。”
司月迪说要考核，只是先看了一会她和白荼的对练。
楚眠再次陷入单方面的苦战，忍不住看向坐在一旁的人影。
“……”
若不是那对浅暗分明的眼时不时眨动，她觉得这便宜师父一定睡着了。
她小小走了下神，不想被一道漏掉的剑气击飞，直直撞向戈壁中央嶙峋的石壁。
这种情况，早就有了对策。
楚眠心神微动，和刚才清点好的替身木偶交换了位置，转眼倒在柔软的沙地上。
而另一方，那朝石壁飞旋而去的木偶被忽然出现的鸦青身影捏在了手里。
见到此情此景，少女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带着长时间运动后的潮红，发着光一般望着那边。
司月迪立刻黑了脸，瞪着她开吼：“看什么看？！你以为凭你现在的水平，能拿到多少无相冰玄铁？什么时候能装满瓶子？想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吗？！”
“师父，原来你也想出去。”楚眠回避了所有重点说道。
“哈？倒也没有，等我恢复修为便万事无忧了，”司月迪顺口回答，又拧眉瞪过来，“等等，你不要转移话题——”
“师父，你想学能进那个神识空间的术法吗？”楚眠毫不停顿地说着，“是别人教我的，应该不能教给你，我也忘记问了。”
“……不教就不教。”司月迪变回面无表情。
楚眠还想解释一下，揣在怀里的玉佩突然发出通讯音，有女子的悠然声音传来：
“眠儿妹妹，现下可否有空？我来找你了。”
“师父，什么时候休息？”楚眠抬起头，扬声问道。
“没门。”司月迪秒答。
“他这么说了，芷音姐姐。”楚眠惋惜地叹道。
“好，我马上过来。”一道凌厉的破风声随之响起，风芷音已经切断了联系。
“？”司月迪不明所云，“她不懂通用语吗？”
“不是啊。”
“那……”
楚眠抢过了话：“师父，快点开始测验吧，待会请你喝酒吃肉。”
“……”司月迪更加不明所以，“我这里可不是想来就来的地方，方圆十里内都有傀儡埋伏。”
少女歪头，跟上他的脚步：“芷音姐姐快突破化神期了，傀儡应该发现不了她，我和她说过不要破坏你的傀儡了。”
“…………谢谢我的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