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韩羡正式回国。
按照季宏声传来的情报，韩昱心里还是有气，他没有去机场接韩羡，却还是在女儿到家的那天晚上亲手做了一大桌子她爱吃的菜，只不过，做晚饭他就一头扎进卧室里了。
韩羡摸不准他的态度，心里没底。
但她的声明早就发了出去，这次摆明了真的不想拉小提琴了，就算韩昱心中有几千几万个不乐意，也无可奈何。没错，在音乐上，他的确很严格，从小要求她日日练琴的同时还有兼顾学业，韩羡几乎没有童年也是拜他所赐，但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的闺女，季宏声总觉得，韩昱最终还是会妥协。
因为如今的韩羡已经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子了，她不再需要仅仅因为韩昱是她的亲生父亲而言听计从，她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独立的思想，他们需要尊重她。
或许，早在许多年前，她第一次练琴练到崩溃时，就应该尊重她了。
季宏声思来想去，决定让程恺的经纪人闵娜签下她。
季宏声的安排她何尝不懂，离程恺近了就有人照顾她，也方便他们夫妻二人随时打探她的近况。在几乎磨了一个月后，韩昱对季宏声的安排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所以韩羡虽然不满母亲的安排，但也不敢说什么。
十一月末，程恺带着韩羡去见了那位名叫闵娜的经纪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双杏眼中透出的自信和智慧仿佛一望无际湛蓝的海，丝毫不费力的将旁人的目光引过去。她的妆容极其简单，单单描了眉，一张几乎素着的面，从容大方。
韩羡觉得她有些眼熟，但这个想法很快便烟消云散。
闵娜围着韩羡绕了一圈，尖锐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她几乎是将韩羡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随后走到程恺身边停下，冷着脸。韩羡瞅见闵娜的表情，心顿时凉了一半，闵娜这么多年只带一个人，想必因为眼光毒辣挑剔，她觉得，闵娜没看上自己。
然而，就在韩羡准备走人时，闵娜忽然间笑了出来，明眸皓齿。
她抬手拍了一下程恺，没有手软，程恺的手臂上顿时红了一片。
闵娜拍手，“好啊，我说这小子怎么忽然间一个劲儿地夸一个人，原来如此啊……”
韩羡有些懵，木讷地看向神色别扭的程恺。
闵娜走上前揉了揉韩羡的脸，“确确实实是个美人胚子，身材也好，这外貌你是有了，加上我和这小子的交情，你要是真心想和我签约，我回去马上拟合同。只不过，韩羡，跟我合作，有一些要求。”
“什、什么样的要求？”韩羡眼神转向程恺。
“放轻松放轻松，有哥在，还怕别人打你的主意么。”程恺拍拍胸脯。
闵娜白了他一眼，目光转而落在韩羡身上，“其实很简单，第一，作为你的经纪人，我不会阻止你恋爱，但我希望你可以第一时间通知我，第二，我不会强迫你接任何工作，但是一份工作只要接下了，你就要尽全力好好完成，第三，和我沟通时不要弯弯绕绕，是单纯想红，多挣钱，还是真的想好好演戏，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请直说。”
“可以做到么？”
“可以。”
闵娜抿唇笑道：“那，祝愿我们，合作愉快。”
……
“哦对了，”离开前，闵娜在门口回身，意味深长地望向她，“程恺说你们从小玩到大，这是不是说明，你和他家里的其他人也很熟？”
韩羡点头。
闵娜眸中一闪而过复杂的情绪，冷眼扫向一脸心虚的程恺，“你小子，回头再找你算账。”
……
韩羡跟着程恺进入了地下车库，又闷又燥的暖风扑面而来，她赶紧坐进副驾驶。
入了夜的京北城不像奥斯陆那样被按下暂停键，一辆辆车在马路上疾驰而过，雪亮的车灯映在路面上，两旁霓虹灯闪烁，纵横交错的街道明亮如昼。
一座真正繁华的城。
回想到闵娜离开前的那句话，韩羡问：“闵娜姐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关于，我认识你家人的事。”对于韩羡的回答，她似乎有些不满。
程恺侧眼瞟了下韩羡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她就是好奇。”
“哦。”韩羡没有继续问下去，她心情舒畅，虽然还没有和闵娜正式签约，但也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一点点来，她不急。
程恺这时说：“等合约签了以后你就归闵娜管了，这两天各种课肯定就给你安排上了。”
“能不能等我回来以后啊？”
程恺一副问号脸，“回来？从哪儿回来？”
韩羡顿了顿，“香港。”
程恺一愣，“香港？好端端的干嘛要去哪儿？”
“就，逛逛。”
程恺笑出了声：“逛逛？”
男人伸手过去使劲揉了揉她的头，把人头发都揉乱了，“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没开工就先想着放假。你一时半会儿哪儿都去不了了，闵娜可是很严格的，尤其是表演，之前有人找你哥去客串被她一口回绝，说我没那个演戏的天赋，别砸了导演的好招牌。拜托，自己家艺人，一点脸面都不留。我劝你啊，出去玩儿的心思先收起来。”
韩羡没和他计较，“她真的很严格么？”
程恺一脸深受迫害的模样，“极其。”
“那你是怎么被她看上的？”口气那叫一个真诚！
“……”程恺咬着牙，“韩羡，可真他妈能耐死你了！
-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中旬，孟初年掐着点进了昭合集团的电梯。
顶楼办公室，于昭仟松了松一丝不苟的领带，仰脖一声叹气，倒在了黑皮沙发上。
“叩叩叩——”
“进——”他捏了捏眉心，觉得烦躁。
推门进来的是孟初年，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个姓邵的家伙。于昭仟只想赶紧回家休息，但明面上的态度还得过得去才行。
“Marco！”他起身摊开双手，嘴角最大幅度地咧着，“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孟初年礼貌地与他拥抱，“还好，马上元旦了，想着来看看您，顺便带点东西。”
话落，邵章将占了双手的礼品袋放到玻璃茶几上。
于昭仟摆摆手，“这么客气干什么，这样，我现在订餐厅，还是铜锣湾那家。”
“不了，”孟初年平静地说：“今天来，是有事想和您说。”
于昭仟嘴角一僵，这小子从小到大每回找自己心里都没憋什么好气，贼得很。
但他还是伸出手，示意孟初年落座沙发。
于昭仟问：“什么事？”
“我直说了。”孟初年双指并拢，在空气中勾了勾，邵章即刻将文件夹交到他手上。
“昭合目前的状况大家都清楚，继续按照现在的运营模式是支撑不了多久的，这是一份计划书，可以短期内帮助昭合起死回生。除此之外，我愿意入资，以个人的名义，成为昭合的大股东，我的私人资源，以及手底下的项目，可以无条件与昭合共享，直到集团解除危机。除此之外，我提议让于文莎副经理入驻董事会，和于昭嘉一同负责公司日常运转。”
他一连串说了一大堆，修长的手指按着计划书，推到了于昭仟眼下。
对面的人不为所动，只是扯嘴笑道：“怎么回事啊初年，怎么突然对昭合这么上心了？是不是……怕真的要和Sarah订婚啊？”
孟初年面色平静，一字一句，慢条斯理，“我从不怕什么，Sarah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她很优秀，如果真的和她订婚我并不觉得自己吃亏，只是，我不在乎婚姻，并不代表别人不在乎，现在有更好的办法摆在您面前，为什么不试试呢？”
“难道……”孟初年微微俯身，压低嗓音，“一定要牺牲自己的女儿么？”
对面的人嘴角一抽。
孟初年直起身子，西服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不管对面的人在不在意，慢条斯理地将其点燃。
于昭仟心中自有盘算，眼底幽深如潭，轻抿唇角，“试，当然要试，只要对昭合有利……”
出了集团大门，孟初年心底还是不安，邵章为他拉开后门时，他道：“今天开始留意昭合的动向，上面的是个老狐狸，我总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
“好。”
他吩咐的，邵章只管照做。
孟初年这份计划书送的很突然，就连邵章都始料未及，他觉得应该不是单单帮助于文莎这么简单，只是孟初年不会与他挑明自己的真实意图，他也不会问。
可一份直觉，隐隐约约在心底盘旋。
孟初年不做无用功，邵章总觉得，这次的他，似乎在为更长远的某样东西打算着。
-
程恺所言不假，闵娜果真严格。
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初见那次的随和是装出来的，目的是不要吓到她。
签约这事暂时没有对外公布。
闵娜为她了报很多课，形体，台词，表演，一样都没落下，这段时间的韩羡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清晨很早出门，夜深了才会回家。她体力不好，形体课常常上不半个小时就耐不住要休息，台词也并不是如她先前所想那般，念得清楚就好，轻重缓急都要拿捏得当。
这天闵娜为韩羡约了圈内一位著名老师，退居幕之前曾出演多部作品。
韩羡一早便飞往上海与老师见面，整整一天的时间，算是一次突击补习。
下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上海的街头却依旧不缺人烟，韩羡跑到酒店楼下的罗森便利店买宵夜，全副武装，生怕被闵娜派给她的小跟班发现。店内的灯煞白，韩羡抱着一大堆东西出来，漫步到江边。
泡面的盖子掀开，一团热气扑到她脸上，韩羡蹲在长椅边上，掰开一次性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韩羡？”
一道黑影矗立于身前，韩羡叼着面抬头，孟初年的脸笼罩在橙黄色的光辉中，一身休闲服外套着黑色长衣，确实自己没有人错后，笑出声来。
她这个样子……好可爱啊。
像正在进食的兔子，腮帮子鼓鼓的，嘴巴咬着长长的菜叶子。
韩羡咬断面条，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又眨，口罩兜着下巴，随后两条胳膊交叠挡住脸，心里是又苦又恼。
“别看——”
孟初年蹲下来，手指弹了弹她顶在脑袋上的牛角面包一样形状的头发，“你这是……露宿街头了？”
韩羡露给他一只眼，委屈得很，“小助理不让我吃夜宵，我饿……”
孟初年看她实在可怜，尽量忍着笑，“我又不是你的小助理，干嘛要躲着我呢？”
“没化妆……”
孟初年拉开她的胳膊，“好看的。”
“起来了，面凉了。”
韩羡继续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吃起了泡面。
孟初年陪她一起蹲着，手肘搁在长椅上撑着脸，歪头看她，“你的经纪人好像很严格。”
韩羡嘴里含着汤，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挺好的，”孟初年从兜里拿出一包纸，抽出一张给她擦嘴，“现在严格一点，总比到时候自己栽跟头强。”
这话韩羡倒是同意，只是她这弱身子真的吃不消了。
“诶？你怎么在这儿啊？”韩羡这才反应过来。
“有位朋友过生日，我正好过来和他叙叙旧。”
“哦。”韩羡又拆了根烤肠。
孟初年有点担心，“这么晚吃这些，不会消化不良么？”
“不管了，总比饿死好。”
孟初年一直陪着她吃完，最后不放心还是拉着韩羡去附近药店买了盒胃药塞给她。
两人并肩前行，夜深的市区静了些，他们用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聊天。
韩羡依旧包得像个粽子，黑色口罩遮住一半脸，宽大的帽子囫囵罩着脑袋，帽子上还缝着对猫耳朵，一路上走走停停也吸引了一些目光，孟初年没有在意。
走到酒店楼下，韩羡怕小助理蹲人，没让孟初年送自己进去。
分开前，孟初年忽然叫住她，抬手抓了抓后脑勺，似乎有些难以开口，“韩羡，我……注册了微信，要……加我么？”
……
“要！”韩羡露在外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当晚回到房间后，韩羡累得直接倒在了床垫上，衣服都没换，呼呼大睡。
后半夜不知怎么的忽然醒来，上海的夜下起了雨，酒店的落地窗形成了瀑布，雨水贴着玻璃滚滚流动。韩羡半眯着眼，雨声不断敲击着耳畔，没过多久困意再次袭来。
这次临睡着前，韩羡想到了那日奥斯陆的码头。
震耳的烟花声还在继续，吸引了码头边不少的目光，人们纷纷驻足，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而他们坐在远离人群的长椅上，胳膊互相抵着。
空气中，一种不明不白的东西正在蔓延。
偏偏孟初年还不住口，问她：“韩羡，今年和我重逢，开心么？”
“开心。”
“我也是。”
（No.三年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