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谢昱依旧记得第一次见姜宁玉的时候,那时正是骑射课,他们早早换好了书院统一准备的窄袖劲装。
十几个小孩一改往日的懒散整整齐齐地站在烈日下——他们的武课老师正是如今的南境军统帅周宜,出了名铁面与严苛,无论何种背景的学生都一视同仁,没有收拾不了的学生,是以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出乎意料的是,素来守时的周将军晚到了,过课时好一会才珊珊来迟,手边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和他们穿着一样的窄袖劲装。
在周将军言明这个小姑娘会同他们一起上课时,立刻有个站在前排的学生提出异议:“姑娘怎么能和我们一起学骑射呢,当和在家里绣花一样……啊……”
他未说完便哀嚎出声被小姑娘干净利落地打趴在地,小姑娘抬脚踩在他脊背上,用稚嫩的嗓音问:“你这样的废物都能学,我为什么不能学?”
那小孩被踩的说不来话,小姑娘便问旁边的谢昱:“你说我能学吗?”
彼时的姜宁玉微微抬起下颌望他,精致的眉目在烈日的辉映中漂亮的如同天上神女。
谢昱不受控制地点头。
“就算你随你那微贱的舞妓母亲长了副好颜色又怎么样,竟敢肖想公主?”
灯火昏暗的寒夜中,谢昱被冻的发僵的脸上勉力扯出一个笑,笑容扭曲而可怖:“公主不过当时年幼一时被你受惑而已,如今既已成人,通晓世故,又怎会再选择你?”
“铮”一声利剑出鞘之声回响在院中,费青垂眸看着自己腰间的剑被家主抽走。
“在哪里?”谢羡面冷如霜雪,提着剑走过去。
谢昱怔了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谢羡问的是什么,登时嗤笑出声。
真是可笑,谢羡不在意他出言贬低他和他的母亲,却着急找那一盒丢了许多年的废物。
“哦——”谢昱长笑两声,他刻意拖长声音:“忘记了。”
谢羡眉眼冷凝,抬起自己手中的长剑,直指他的喉间,漠然道:“不愿说便去底下说吧。”
“你敢杀我?”谢昱瞟了眼泛着寒光的剑,呼吸窒了窒,但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壮着胆子道:“你可认清了,我是谢家的长公子,是官身,你要动我需得先考虑谢氏族老和我大燕律法!”
谢羡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剑尖朝前刺去。
费青眼皮一跳,身形敏捷地闪了过来,推了下谢羡的手臂。
长剑一歪,刺在了谢昱的肩上。
“家主,他不能死在谢府,”费青双膝跪地,又毫不避讳地补充道:“等他出了谢府的门,自然想怎么死都可以。”
谢羡胸腔内翻滚的情绪随着谢昱剑上渗出的殷红的血平复了许多,漠然地重问了一遍:“那个盒子在哪里?”
谢昱动了动唇,未来的及言语,长剑忽然横贯他的肩部。
“想好了再说,还是你想此生不踏出谢府大门半步?”
剧烈的疼痛下,谢昱额上直冒冷汗,他本就是个锦绣堆里长出来的公子哥,平日里擦破皮都要叫喊的人哪受过这样的对待,当下态度软了下来,断断续续道:“扔进碳炉中……烧了……”
他疼的半眯着眼,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了谢羡微怔过后眸中溢出清晰的杀意,不由得面露胆怯,开始后悔今夜自己说的这些话。
谢羡眸色寒凉地微勾起唇角,而后利落地抽出长剑,随手扔给费青,接着抬脚踹了一脚他受伤的肩。
疼痛之下,谢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他肩上争先恐后的血洇脏了谢羡的鞋子,谢羡嫌恶地颦起眉,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流连烟火之地的钱从何处来?”
谢昱疼到扭曲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虚弱道:“自然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再给你一次答话的机会,不说便永远不用说了。”谢羡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是……”谢昱怯懦了好半晌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谢羡等的不耐,转头问费青:“你带他回来时可有撞见什么人?”
费青仔细思虑片刻,微微摇头道:“只有琉璃坊的花魁见着了。”
“将那花魁和这废物一起解决了,”谢羡目光掠过地上的人,语气随意:“我倒是要看看,你便是失踪了,又有谁敢来我面前要人。”
谢羡说罢转身便走,费青在他身后低低应了声,提着带着剑站起身来。
“我不知!”谢昱几乎是嘶吼出声。
谢羡脚步顿了下,而后继续往外走。
“谢羡,我真的不清楚,”谢昱语速极快,生怕谢羡真的离开:“是一天夜里,有人抬了一箱黄金进了我府上,并说等十日后让我放一艘船北上,他家主人便再奉上双倍的谢礼。”
谢羡抬步往外走。
“谢羡!”谢昱低吼道:“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你别忘了我母亲可是出身清河崔氏,我外祖父最是疼爱我!”
“先押他去祠堂,等我回来再处理。”谢羡道。
谢昱绷紧的身体如蒙大赦般骤然松了下来。
费青应了声,单手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微嘲道:“大公子,您的外祖已到暮年,终日缠绵病榻,顾不得您了,您也该顾顾您的外祖,让他少为您操些心。”
·
转眼到了除夕,入夜后宫内灯火煌煌,亮如白昼,除夕家宴上婢女内侍鱼贯而入。
姜宁玉晚了一步,到时皇室宗族基本已经到齐。
元熙帝许久未见她,招了招手道:“宁玉,上前来让父皇好好看看。”
姜宁玉上前去,乖巧见了礼:“父皇。”
台下歌舞升平,管弦丝乐盖住了四下的谈论声。
元熙帝笑意慈爱地揉了揉她的侧脸,语气爱怜中又带着些许责怪:“在宫中住时恨不得日日来见父皇,出了宫心玩野了,十天半个月不来见见你留守宫中的老父亲。”
透过眼前这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姜宁玉又看到了前世幽禁自己的父皇,不由得脊背发凉。
“父皇说笑了,”姜宁玉脸上扬起一个笑:“父皇正是春秋鼎盛,怎么会老呢?”
“惯嘴甜哄人开心,”元熙帝捏了捏她的脸,又忧道:“朕的小公主怎么清瘦了许多?”
“这些日子天寒,我一直窝在府中懒得出去,不是吃东西便是睡觉,怎么会瘦呢,”姜宁玉趁机拉下元熙帝摸在自己侧脸的手,道:“父皇定是太疼爱我了,才总是觉得我这不好,那也不好。”
“是,”元熙帝抚着桌子笑:“朕的小公主当然怎么宠爱也不为过。”
从元熙帝那里抽身,姜宁玉落座筵席,紧挨着的正好是容妃。
方才刚配合着演过一场戏,姜宁玉烦的厉害,见到容妃的目光望过来,立刻站起了身往筵宴外去。
走到大殿前才停住脚步,对守在一旁的内侍道:“父皇若着人问我,你便说我乏了,先回宫去了。”
“是。”内侍低头应道。
明日一早,姜宁玉要先拜父皇,接着跟着皇室宗亲告祭祖庙,临近傍晚还有元旦佳宴,是以她并未出宫回公主府,而是回了皇宫中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公主殿。
想着次日要做的事,姜宁玉几乎沾枕便睡,好不容易一觉好眠,天还黑着,她便被芸娘唤醒,半眯着眼睛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任由婢女为她换上繁琐冗杂的公主吉服,又闭着叫芸娘上妆。
直到走出房门,被凛冽的寒风迎面一吹,姜宁玉才彻底清醒过来。
芸娘追出来,往她的袖中塞了一包糕点,道:“今日公主事忙,没什么时间用膳,若饿的话便拿袖中的糕点垫一垫。”
姜宁玉感激地望着芸娘,忙不迭地点头。
接下来,她果然晕头转向地忙了一整日,午饭也没用,直到日薄西山,才得重新回到公主殿。
“公主喝些粥垫垫吧。”姣蓝端了碗八宝粥捧到她面前。
姜宁玉接过来,坐在妆奁前盯着镜中芸娘立在身后为自己卸朱钗,捧着粥慢慢地喝。
卸了满头朱钗后她又褪下繁琐的公主吉服,换上套轻便的宫装。
接着,姜宁玉二话不说地望床榻扑去。
“公主——”姣蓝攥住她的手试图将她从床榻上拽起来:“现在还不能睡。”
芸娘过来搭了把手,把姜宁玉拽了起来:“公主还得去今夜的宫宴呢。”
姜宁玉双手捂住脸,倦意浓浓道:“我好困啊,芸娘。”
芸娘心疼不已,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安抚道:“公主坐在一旁听完大臣朝拜就能回来休息了,要不了多久的。”
姜宁玉无可奈何地点头。
·
天色将将微暗下来,兴庆宫各处便点上了灯,姜宁玉坐在兴庆宫殿内的筵席上,低着头恹恹欲睡。
殿前众臣献礼之后说两句国泰民安的冀望便罢,姜宁玉句句皆听入耳中,却不进脑子,任由这些声音从另一只耳中飘走。
不知过去多久,热闹的大殿倏然静下来,一直处于嘈杂声音的姜宁玉反倒被这安静惊醒,一抬头却见满殿的人全都盯着自己。
姜宁玉迷茫不已,她只是打了下盹而下,不至于全都盯着她吧。
“宁玉以为如何?”上座的元熙帝忽然开口。
什么如何?
正要开口询问,她目光一转却正好见裴寂跪在大殿上。
姜宁玉心觉不对,拼命回想自己耳中方才飘过的话。
元熙帝似是知道她方才什么也没听,重新问:“裴卿求公主下嫁于他,你可愿意?”
姜宁玉心下一沉,目光下意识望向某个方向,正好撞上如霜似雪的那人尽是幽怨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