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陆家案子庭审的日子。
陆元州父子被狱卒从大牢中带了出来,他们已经在狱中呆了半个多月,猛然出来日光刺的眼睛生疼,脚步自然跟着慢了下来。
“快点。”身后跟着的狱卒推搡了陆元州一把。
“滚开。”陆绪扶住父亲朝那狱卒低吼,但声音虚弱的厉害,半点威慑也无。
在狱中饱受折磨的陆元州有气无力地拍了拍陆绪的手,盯着前方的瞳孔微微放大。
方才那狱卒趁着推搡时靠近他的功夫,分明在他耳边说句话——“以死明志,可保陆绪性命。”
以死明志。
陆元州一路上都在琢磨这四个字,直到站在未央宫前,他似乎终于明白该怎么做,接着他紧紧抓住陆绪的手臂,低声嘱咐道:“阿绪,若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
“不,”陆绪覆上父亲的手,目光坚定:“我是陆家子孙,会与父亲、与陆家共存亡,绝不苟活。”
恰在此时,内侍高声喊道:“带罪人陆元州及其子陆绪入殿。”
陆元州来不及多想,语速飞快在陆续耳边道:“只要你活着便不是苟活,我们陆家可以为国战死,却不能背叛名而死,你活着,就还有希望洗清我陆氏这身罪。”
未央殿上,文臣武将气宇轩昂地立于两侧默然注视着跪在殿中央的父子二人。
站在皇帝身侧的廷尉宣读完陆元州的谋逆大罪后,合上文书问:“陆元州,你可认罪?”
陆元州身着单薄破败的囚衣,却跪的脊背挺直,虚弱的声音在空旷幽静的大殿中分外响亮,一字字说的极缓却掷地有声:“臣无罪。”
“你夜半带兵入城,杀了半数城门守卫,攻入皇宫,为何不认?”
“臣是受人蒙蔽,”陆元州朗声道:“有人借陛下的名义传诏于臣,命臣入宫擒贼。”
大殿内顷刻议论纷纷。
元熙帝坐于上首,一言不发。
陆元州提了口气,高声询问:“陛下不信臣吗?”
等了片刻,得不到回应,陆元州深深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再抬头时额上已经见了血。
接着,他当众解下单薄的囚衣,上半身裸露出来。
大殿内一瞬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只见陆元州的前膛后背上布满疤痕,纵横交错,大疤痕套着小疤痕,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陛下还记得这道伤吗?”他指着腹部最长的一道伤疤:“二十年前,陛下因被亲信背叛泄露了行踪,自边境回京途中被人追杀,臣得知消息后,纵马奔袭两天三夜找到您,与您一同受伤双双坠落山谷。”
“臣自小习武,身体强健,虽是有伤在身却能背着您走出荒野,吊着口气找到一处人家,您当时说臣是您最堪信任之人,陛下还记得吗?”
隔的太远,陆元州看不清皇帝的神色,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哽咽:“陛下,幼时秋猎,您被先废太子关入行宫冰窖,臣去救你,被废太子的人划伤手臂,夜晚时您亲手为臣上药;您被贬北境时,与臣悬崖饮酒,说眼前山河壮美;与羌人战时,陛下与臣鏖战数日后,满身污糟泥泞坐在篝火前说不胜不归……”
“陛下,您将过去的这些都忘了吗,为什么现在不信臣了?”
在陆元州目光不能辨清的高处,元熙帝冰冷的眸色微微颤动。
陆元州声泪俱下:“陛下,臣这一生戎马,无数次身陷囹圄、命悬一线,皆是为国为陛下,怎会生出反叛之心?”
两侧朝臣皆是静默,陆元洲这一身疤痕在眼前,无一人能出声反驳。
安静了片刻,陆元州猛然起身,迅捷地从一旁侍卫身侧抽出佩剑。
围在他身侧的守卫大惊,纷纷拔剑对准他。
陆续似有预感,起身欲走过去夺剑,却被身后的守卫牢牢制住。
“陛下!”但见陆元州提着剑,缓缓地将剑架在自己脖颈,朗声道:“陛下不信臣,臣愿以一死,以证丹心,但求陛下看在臣为国戎马一生的份上,留小儿一名。”
说罢,剑拭过脖颈,猩红的血随之喷渐而出。
元熙帝瞳孔微缩,骤然抓紧了龙椅扶手。
“父亲——”陆绪声嘶力竭地喊出声,挣脱开守卫的束缚,接住了缓缓倒下去的父亲。
方才的叫喊仿佛带走了陆绪所有的声音,他拼命捂住父亲不断渗血的脖颈,用力到手上暴起青筋,动唇无声道:“父亲……”
怀中人的体温慢慢地冷下来,陆绪抬眸,双目猩红地望向上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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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因为主犯的死草草收场,元熙帝从殿中走出后,险些被石子绊倒。
一旁的宋恪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面色冷淡的厉害,开口时语气却惋惜又温和,极是抚慰人心:“陛下节哀。”
“朕……”元熙帝嗓音有些哑,缓了缓道:“朕做错了?”
宋恪眼眸低垂,素来温柔悲悯的眼眸中半点情绪也无:“您是为了江山稳固。”
“对,”元熙帝像是见了迷雾中的亮光,声音坚定下来:“对,宋卿,朕是为了江山稳固。”
宋恪紧默地收回扶着他的手臂。
内侍宫婢遥遥跟在后头,走了许久,元熙帝问:“陆家怎么处理?”
“陛下,陆元州在殿上剖心自戕,此事必会传于民间,陛下若再杀其子有失仁德,恐失了民心,事已至此,陛下不若便放了陆绪,以向四海彰显陛下宽仁之心。”
元熙帝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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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熙帝授意下,陆元州谋逆一案要尽快收尾,以免影响更远。
谢羡作为御史大夫,跟着在御史台忙到深夜,回府时已月上柳梢头,他惦记着病中的姜宁玉,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推开房门,但见姜宁玉一手撑在榻上,深深弯着脊背,宽大的领口中蝴蝶骨凸显,另一只死死揪住自己心口的衣裳,指尖已经发了白。
芸娘轻轻顺着她的后背,疼惜道:“公主,你身子还未好全……”
谢羡见状明白了什么,像做错事的孩童一般脚步停在原地不敢再过去。
可姜宁玉大概是太痛心,眼泪不住地往下掉,却一点声音没有,谢羡怕她哭坏了身子,终究是走了过去。
“公主……”
他未来的就被人猛然抓住领口往下压,而后狼狈地跪坐在床边。
姜宁玉面白如纸,大口大口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你让……陆伯伯在阿绪……面前自刎……”
她没有合眼,可大滴的泪水就那么不断地砸下来:“你怎么能让阿绪看着他父亲被逼死……阿绪以后怎么过下去……”
“公主……”谢羡小声地唤着,他不辩驳一词,缓缓抬手试图抱住姜宁玉。
幸而姜宁玉没有抗拒,手上渐渐松了力气,落在了他怀中。
谢羡轻抚着她苍白的脸颊,用袖口擦拭她的泪水。
两人不知这样相拥了多久,芸娘早已退了出去,姜宁玉的泪也已流干,闭上了眼睛。
谢羡以为她睡了过去时,却听见她轻声道:“对不起。”
姜宁玉枕在他的膝上,偏过头,眼角再次淌下泪来:“对不起,我方才不该迁怒于你的,你已经为了做了许多了,我该感激你的,对不起。”
“没关系。”谢羡轻轻将被子拉了上来,覆在姜宁玉身上。
“陆家最后什么结果?”姜宁玉嗓子沙哑。
“陆家旁系没收钱财,永不入仕,嫡系子孙只剩下陆绪,流三千里至凉州边境。”
姜宁玉大睁着眼,目光无神:“陆伯母怎么样?”
谢羡抿唇。
姜宁玉似有所感,猛然攥紧手指,坐起身:“你、你倒是说呀,陆伯母怎么样?”
“今日午后时,”谢羡顿了顿,小心觑着姜宁玉脸色:“陆夫人自缢殉夫,留下遗书望与夫君同葬。”
姜宁玉目光微动,指尖划破掌心,见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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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本已大好的姜宁玉又病了五六日,堪堪能坐起身时,她向谢羡辞别:“转眼要到年关了,想必谢大人也忙的厉害,我便不在府上叨扰了。”
谢羡没有挽留,这些时日来,姜宁玉心虚郁结,脸色没有一日是好的,他恨不得事事顺着。
回时,姜宁玉坐的是公主府的马车,芸娘特地在里面堆了厚厚的被褥,好让姜宁玉躺在里面躺的舒服些。
四周都是软枕,姜宁玉被马车晃的恹恹欲睡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听得外面一阵嘈杂的声音,姜宁玉有气无力地问:“发生了何事?”
姣蓝推开车门:“公主,有个男人跪在马车前非要见您。”
姜宁玉浑身都是软的,好不容易借着姣蓝的搀扶下了马车,只见一名身形文弱的男子跪在她眼前,不卑不亢道:“公主万福,草民知晓陆少将军被判流放,想求公主让草民陪陆小将军一同流放。”
姜宁玉困惑:“你是何人?”
“草民朱淮。”
姜宁玉怔了一瞬,想起来,这人的妹妹在画舫上被薛岚与逼死,陆绪助他入薛府报仇,他却怕时候连累了陆绪,只伤了薛岚与。
姜宁玉忙将人扶起来:“你为何来找我?”
“少将军曾在草民面前随意提过一句,公主乃是他生死相托的挚友。”
“你真的愿意陪陆绪流放?”
朱淮坚定道:“愿意!”
“好,”姜宁玉道:“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