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尉深知清晖的武力深不可测,是以并未让精兵轻举妄动。
关于清晖此人,夏军中传言颇多,据说他当年在京城时,表面是烟雨阁的乐师,实则是欧阳江晴所豢养的杀手,当时京中常有不明不白死在家中的高官富商,皆是死于他手。
周中尉觉得,传言不说十分正确,至少也能对上八九分,否则,一名普普通通的乐师,如何就能得到欧阳江晴青睐,逆袭成为如今战功赫赫的将军。
他神色凝重,拿出了十级的警惕来对待面前的敌人,生怕一不小心全军覆没,把自己也给搭上。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举着矛一齐上前,周中尉瞪着眼睛瞧着,随时打算朝身后求援。
谁料清晖却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周中尉连忙叫停精兵,他不动声息打量清晖,只见清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防御,两袖也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武器的踪迹。
他不免起了疑心,不会……有什么诈吧?
想起那些死而复生,变成怪物的士兵,周中尉顿时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再看清晖平静的站在那里,愈加觉得诡异万分。
双方僵持着,谁也没有动。
然而周中尉不知,清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反抗。
他此时心境就如萧南成所说的那般,早已受够了被人胁迫着去背负无穷无尽他实际无法共情的责任与道义,机械般制造着一次又一次毫无意义的杀戮。
他如同一个在洪水中挣扎的溺水之人,在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淌过无数个寒夜,最终精疲力竭,想要就此沉溺。
“将军!”熟悉的叫唤声传至清晖脑海,他仿佛陡然间被从水中拉出,混沌的头脑也清明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清晖望向不远处刚赶到的小兵。
他平日说话都是温言细语,陡然加重了语气,令小兵吓得一哆嗦。
小兵见清晖被围,立马带着暗卫杀上前来。
周中尉本还在纠结有诈无诈,如今见对方先出手,也不得不发动进攻。
暗卫都是以一抵十,武功高强之辈,很容易便拖住了敌人,将围攻局面破除,小兵在一片厮杀中一边抵御攻击一边向前,不一会便到了清晖面前。
“将军,我护卫你出城……”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感觉到身后莫名一寒,长年征战的他直觉不好,正欲一躲,此时,刀却突然被清晖所夺,转瞬又擦着他飞过,不过一秒,身后偷袭他的人身首分离,温热的血液喷洒他一脸。
“不是叫你护送阿棠姑娘离开吗?”清晖严肃道。
此时,他的神情微不可察的带上严厉之色,不再是一副厌弃人世的模样,比之方才,多了一些生气。
“我……”小兵迅速从方才的事中回过神来。
他一句话不带停顿的飞快道:“阿棠姑娘说她有办法逃出城,叫我们回来寻你,务必将你安全送出城,她会在城外等你。”
清晖愣在了原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正欲回话,嘴角却不自主的溢出了一抹鲜血。
“将军,你怎么了?”小兵担忧道。
清晖捂住心脉,敛下眉来。
邪术反噬,这是三尸神在报复他。
“将军,你撑住,我一定带你离开。”小兵的声音快哭了,将军待他们情同手足,他在心里也早就把清晖当成一个温柔的兄长来对待了。
清晖闭上了眼睛,有人舍命来救他,他又怎么还能再寻死了。
*
城外,岑玉棠焦急的等着。
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她不免有些忧心。
好在不一会,小兵带着重伤的清晖赶来了。
岑玉棠以为清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也没过于在意,急忙上前扶住他。
小兵见人已经送到,便要往城里走。
岑玉棠唤住他道:“大人,里头已经是强弩之末,你既已经出来,何必再进去送命。”
小兵摆了摆手,头也不回。
岑玉棠知小兵那是军人的信念,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山高水远,路都是自己选的。
她扶住清晖,一头扎进了层峦叠嶂的重重密林之中。
山林中雾气横生,荆棘肆虐,岑玉棠虽说不是什么大小姐,但也是个娇嫩的姑娘家,不一会,暴露在身体表面的皮肤便被杂草豁开了不少红痕。
清晖此时,全身的经脉都如同万虫啃噬一般,钻心刺骨,但他仍虚弱的扯出一个笑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带上我,反而绊住了你的生路。”
岑玉棠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在不住的发抖,她侧头,望见清晖苍白的脸上沁透出丝丝绒绒的薄汗,面色发紫,隐有心悸之状。
她突然有些慌了,清晖表面并没有外伤,为何看起来如此严重?
“你……你没事吧?”
清晖笑着摇了摇头。
岑玉棠知道他是在强撑,于是加快了脚步。
只是病来如山倒,清晖的伤势比她想的要严重的多。她顾着赶路,不知不觉间,扶着的人什么时候没了声息她竟都未察觉。
岑玉棠颤抖着伸手探了探清晖的鼻息,还好,只是昏厥。
也就是这一探,让她发觉,清晖浑身的温度高的不像话。
她急忙碰了碰他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山回路转间,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座寺庙。
此地距通州城已有一段距离了,又在深山之中,也不怕有追兵能寻到。
她急忙上前敲了敲门。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一个小沙弥开了门。
岑玉棠向小沙弥说了自己的诉求,她要借住几天,待清晖伤好,继续赶路。
小沙弥有些犹豫,回头望了望里头。
“是从通州城逃难出来的吗?”里头一阵苍老的声音传来。
岑玉棠答了句是。
那苍老的声音随即冷漠道:“我这里不接收难民。”
岑玉棠微微诧异,但没有放弃,她想了想道:“佛门中人皆是乐善好施,师傅,我们如今是真有难处,你就收留我们几日,结个善缘吧。”
里头的人还是坚持:“姑娘另寻他处吧。”
他处?问题是这荒郊野岭也得有他处才行啊。
岑玉棠眼睛转了转,透过门缝望见了里头年久失修的佛像前寥寥无几的香烛,夜间的风有点大,香烛前的功德箱被吹的嗡嗡作响,像是里头也没什么银子。
她突然福至心灵,开口道:“老师傅,若你肯收留我们,来日我们定带上香油钱来答谢,顺带替你将这庙宇翻新一番。”
此话一出,里头的人倒没开口拒绝了,过了一会,门被彻底打开,一个五六十来岁,精神抖擞的老头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他将岑玉棠上下打量了一番,穿的倒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再移目到她扶着的人身上。
老头顿时如看到什么邪灵一般,避之如蛇蝎,一边关门一边骂着晦气。
岑玉棠听着就觉得不舒服,伸手就把门撑住:“你说谁晦气呢?”
老头用手指着清晖,喃喃道:“万物皆有章法,他违背了自然的章法,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他要死了。”
顿了一会他又说:“在哪死不好,偏还要跑我门边死,这不是晦气是什么?”
岑玉棠被气笑了,她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这老头不救人也就算了,还要诅咒别人,你才晦气。”
她扶住清晖打算下山。
她方才见这里香烛虽然不多,但也是有的,这说明这座山脚下说不准还有其他人家,便也不打算继续纠缠。
她边走边吐槽:“还什么自然章法,我只信马克思主义自然辩证法。”
“马什么?”老头关门的手一顿,如遭雷劈。
“你……你站住。”老头把岑玉棠叫住。
“大爷,你没事吧你?”岑玉棠停住,又转过头。
老头突然开口:“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
这回轮到岑玉棠愣怔到原地,她颤抖着嗓音回道:“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老头大喜:“你也听许嵩。”
岑玉棠:“……这明明是周杰伦的歌。”
*
通州城内。
周中尉跪在萧南成前,十分真挚的请罪中。
谁料萧南成淡淡看了他一眼只平静道:“知道了。”
周中尉道:“我愿自罚五十军棍。”
萧南成:“不用。”
周中尉脑门开始冒汗了,难不成,萧南成觉得五十军棍少了?
他又道:“我愿自罚八十军棍。”
萧南成还在看军件,淡淡道:“不用。”
周中尉这回更加慌了,八十军棍已经是他能承受的上限了,再多加下去,估计他得在床上躺大半个月……
梁声掀开军帘走进时就看见周中尉全身都瘫软在了地上,一身汗浸湿了衣襟与发丝,看起来狼狈不堪。
他疑惑开口:“周中尉,你这是怎么了?”
萧南成这才从军件中抬起了眼,疑惑道:“你怎么还没走?”
周中尉狠狠磕了几个头道:“我知晓自己没拦住清晖罪该万死,但请将军看在我是平远侯的旧部的分上放我一条生路……”
萧南成不免失笑;“周中尉,我都没说要责罚你,何谈要取你性命之说。”
周中尉惊讶抬头,这才认真思考了方才的谈话,原来自己是误会了萧南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