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籍

    从四象境里头出来后,你便直接往青丘去了,原本想着带上两坛子桃花醉去,奈何桑籍又不喝酒,只得两手空空地去招待他。

    同你一道去的还有个折颜,你问他来做什么的时候,他很有底气地反问你:“我去青丘还需要理由么?”

    你干笑:“不需要,您折颜上神在四海八荒都可以来去自由。”

    一到往生海边就远远瞧见迷谷在勤劳地给阿姐晒话本子,由此可见阿爹阿娘现下并不在青丘,虽说你相信阿娘也喜欢看这些,但若是她随手一翻翻到本春宫,着实还是不大妥当。

    迷谷见你来了,很是高兴地喊道:“殿下回来了!这次回来多住些时日吧,可要我去打扫打扫?折颜上神呢,也住下么?”

    你道:“先不忙,天宫的二殿下在这儿吗?”

    “在的,就在往常来客时住的狐狸洞里。”

    “行,那我先去找他。你一会儿去蘑菇集买些东西,做些好菜,以示我们青丘是个礼仪之邦。”

    他为难道:“殿下你明知道的,迷谷不会做菜。”

    你惊道:“他不是前几日就来了么?你们就这么让九重天的准太子在仪礼之邦喝风?”

    “倒也没有……头一天少辛硬着头皮给他做了顿饭菜,鱼啊肉啊,全都糊了……最后勉强煮了碗面,我尝了尝,也最多只能算得上是熟了。不成想那二殿下似乎喜欢得很,第二顿没给他做,他亲自去问少辛能不能再给他煮面……最后就是早中晚少辛都给他煮面,煮了两日……”

    折颜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假惺惺同情道:“真可怜,天君平日里虐待了这位二殿下吧?怎的九重天没有面吃么?”

    你在这个悲催的故事里敏锐地抓住了个重点:“少辛?”

    迷谷忙道:“哦,就是上回殿下来找姑姑时在狐狸洞里头见过的,只不过那回有些急,可能殿下没印象了。是条小巴蛇,还是折颜上神带她来的。”

    你望向折颜,他点点头:“确有此事,她说是小五让她来的,我见她手里有你的破云扇,就留下了。但我总不方便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桃林,干脆就带她来了青丘。”

    我就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你很有眼色地没将这句腹诽问出口,只颔首道:“虽说辗转了些,不过她能在青丘安家也是功德一件。不枉我当初顺手将她救下,好歹在桑籍那里替我们青丘挽回了一个礼仪之邦的面子。”

    又转过头来嘱咐迷谷道:“她身世可怜,大概有些胆小,你好好照顾她,别叫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迷谷应了句是。

    “不过再怎么说,这么日日吃清汤寡面也不是个体面事,你——”

    你转头,眼巴巴地望着折颜。

    他瞪着你,犹疑不定地指了指自己:“我?”

    你眨眨眼。

    他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我不。”

    你扯着他袖子央求道:“我这个东道主,今日头一天来总得领着他四处走走,不好撇下人家去厨房忙活一下午吧?一次,就这一次。”

    他非常有架子地道:“那你就好叫我来做厨子?还是给一个晚辈,说出去本上神的面子往哪搁?”

    迷谷在一旁默默道:“上神您平日里给殿下这个晚辈做得也不少……这回您就权当顺带多做了一个人的份罢。”

    你眼皮一跳,生怕折颜他下一句就是:“那我以后也一视同仁地不给她做了。”

    幸而他下一句是:“回去以后看三天炉子。”

    你讨价还价:“一天。”

    他拂袖要走。

    “两天!好好好,三天就三天!”

    虽说这个小插曲不怎么愉快,你来到桑籍的客房门口时,还是摆出了一个十分好客的姿态,大老远地就朝洞里喊他的名字。

    你不怎么斯文的声音在走进狐狸洞的时候戛然而止。

    唔,少辛怎么也在,她又来给他送面么?

    她见到你似是既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慌忙地拜倒在你跟前,向你行了个不怎么标准、却心意十足的大礼。

    “多谢殿下当日在昆仑虚救下少辛,又为少辛寻了青丘这样好的一个家!殿下的恩情,少辛无以为报。”

    你忙摆摆手,扶她起来,不大好意思地道:“青丘这个家算是我阿……呃……算是折颜上神给你寻的,你不必谢我。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同迷谷他们一样随意些,我们青丘没别处那么多规矩,只要你做个端端正正的神仙,没人再会欺负你的。”

    你提到的这个规矩很多的“别处”,本意是想开开他们九重天的玩笑,谁成想你抬头看向一旁的桑籍时,人家根本没注意这句,只是带着淡雅的微笑地望着你们这个方向。

    你有些莫名其妙。

    少辛低着头,有些畏缩地道:“二位殿下若没有什么别的吩咐,少辛便先告退了。晚膳……少辛晚些再送来……”

    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觉得很对不住桑籍,道:“不必了,今日你不必下厨。”

    她愣了愣,抬头望了一眼桑籍,又低下头小声道:“是……”

    少辛离开后,你提议同桑籍一道出去走走,他欣然应下。

    你们沿着往生海一路走着,今日天气不错,卯日星君虽还在当值,却也并不算热。你想起他是从南荒魔族直接来的青丘,不免问上两句。

    他神色复杂地道:“其实也没谈什么,主要是……玄之魔族的魔君好像受了些伤,虽然说面上还撑得挺气派,但是往我跟前一坐,一屋子血腥气掩都掩不住,我瞧着他那张惨白的脸,都不好意思同他继续说下去……”

    你尴尬道:“哈,竟有此事……”

    “据他说是青之魔族的人将他打伤的,”桑籍不无同情地道,“我瞧着那位魔君仲尹也是高手中的高手,魔族竟有能将他伤成这样的人存在,想来确实是不太平。可见削弱南荒的势力,的确是迫在眉睫了。”

    你并不打算将自己和仲尹之间的事情告诉桑籍,左右连宋晓得防备仲尹了就行,没必要让桑籍难做,故而先前还有些心虚,听了后面的话又下意识微微皱眉道:“削弱南荒?”

    “是,他的意思是想借助天族的力量,统一七大魔族。”

    他话里话外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你也没问,这总归是人家两族之间机密的事,晓得太多实属越界,但你也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仲尹想向天族示好,以统一南荒,也算是完成了少绾对他的期许。至于天族这边,打着扶持正统的名号帮助仲尹,总好过有朝一日七大魔族联合起来攻上天庭。

    确实算得上是一桩互利互惠的好交易。

    你现在倒是对他们的这些军事政务没什么兴趣,左右打来打去也不关你的事,却有些莫名地想到一个人。

    倾越。

    不晓得她如今醒过来没有。

    时节已经立夏,白昼日复一日地长了,走了许久日头才渐渐西斜,你发现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自己在东荒的内院里头。

    你同桑籍并肩站在一座亭子里,看着落日在海天交接之处晕出火红的晚霞,目光所及之处,是无尽的霞光,水面被铺上斑斓的绸缎,然后一点一点地往海里沉下去。

    海风乍起,那一片包裹着整个青丘的绸缎,波光粼粼地皱起来。

    他在你身旁带着些感怀轻轻开口:“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个亭子里。”

    你也想到这一段过往,笑道:“那时你开口便问我阿姐的下落,我还以为你们九重天的皇子都是你和连宋这样色令智昏之辈。”

    他低头无奈地笑了:“结果到现在,我也没见上你阿姐一面。”

    “那你想见她吗?”

    他一愣。

    你在青玉凳子上坐下,仰头望着逆光而立的他:“关于这桩婚事,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勾起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我是如何想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要紧,”你指间轻敲着冰凉的桌面,将笑意尽数敛去,正色道,“我晓得在你们九重天,三宫六院实属平常,也晓得你对我阿姐并无感情可言,我阿姐亦然。”

    “可我仍需得晓得,在你心里头,有没有爱上什么人。”

    问出这个话时,你紧张得掌心都有些发汗,你既怕他说的是没有,又怕他说的是有,那人却不是长依。

    回答你的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很快就被冰冷的海水吞噬殆尽,大雾开始在往生海边弥漫,你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良久,他开口道:“我不晓得。”

    然后,他竟问了同你当初问过一模一样的问题。

    “爱,是什么感觉?”

    你忽然有些想笑,又觉得莫名悲哀,轻声对他道:“曾经有人同我说,爱就是追寻、是与众不同的香气。我现在想来,倒也不尽然。”

    “凡间围绕着这一个字写了不下万首酸诗,论来论去,最终也没有一个结果,可见此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你勾起唇角望着茫茫雾海,坚定道:“不过,我倒是可以确定,这个字落到你头上时,你会晓得它于你而言是如何的独一无二。”

    他露出一个真诚温和的浅笑,善意地调侃道:“谣谣有心上人了吧?”

    你朝他挑挑眉:“你什么都没告诉我,还想空口白舌地来套我的话,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他轻笑一声,又没了下文,良久才又开口问道:“那于你而言呢?独一无二的是什么?”

    “唔……大约是陪伴?”你仔细想了想,指着远方已看不到一丝金光的海天之际道,“譬如说像方才那样好的落日,我会遗憾没有同他一起看到。”

    他难得不怎么有形象地大笑起来,佯怒道:“我向你道歉!跟我一起看当真是委屈你了!”

    你嬉皮笑脸地揖揖手:“勉强也行,勉强也行。”

    他还想说些什么,忽然敛了笑意,端肃地站直,朝你身后揖了一礼。

    “折颜上神。”

    你猛地回头,瞧见从大雾朦胧里缓步走来的折颜,不由自主地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折颜朝桑籍略略颔首,算是一个回礼,神情看来是有些怨念。

    然后他走到你跟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你,阴阳怪气地道:“晚膳已经做好了,请吧,白谣帝姬。”

    你抖了两抖,桑籍在一旁也抖了两抖。

    不就是做了顿饭么,忒小气了。

    虽然折颜大发慈悲地表示自己不饿没上桌,这一顿饭桑籍还是吃得十分惶恐,不晓得是他就好吃少辛那一碗面,还是说被折颜亲自给他做饭给吓着了,总归是你还没吃够,他就搁了筷子。

    你与他相熟,也懒得讲这些虚礼,他走他的,你继续吃你的,折颜的鱼烧得是真不错,你觉得浪费这样的美食是十分可耻的一件事。

    其实你本以为你来见他以后,他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就会回九重天去,不成想他同你说还想在青丘多住一些时日,一来在天君那里也好交代,二来交到他手上的折子虽没断过,但毕竟天高皇帝远的,他在青丘也难得躲个清闲。

    回去给折颜看炉子的日子可以往后拖延十天半月,你自然也没意见,干脆也在青丘住了下来。

    你与桑籍相识了这么长时间,却很少同他单独相处,如今看来,他这个准太子倒是当得不如表面上那么风光。

    桑籍素来不会在你们面前展露脆弱,但从前偶尔听长依提起,他也的确是辛苦。含着祥瑞出生,又三万岁就飞升上仙,添倍荣宠亦是添倍的负担,他从小就被天君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着,就这么兢兢业业地过了十数万年。

    大约九重天对他压迫得太紧了,他内心深处也渴望叛逆一把?

    叛逆这个事你没什么发言权,左右你没被压抑过天性,自然也就没有在沉默中爆发这个过程。

    “蹲在这儿干什么呢?偷鸟蛋么?”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询问,然后就有人在你身旁窸窸窣窣地坐下了。你正蹲在荷塘边的芦苇荡里,望着漆黑的水面发呆,倒也早闻见了他身上逐渐靠近的桃花香。

    你抬眼望着他,又低下头去拔手上那颗草,随意道:“没做什么,想桑籍呢。”

    折颜抬起语调噢了一声:“你又瞧上了这个?”

    “你这脑袋里面能不能想些正经的东西。”

    他很纳罕道:“你想的东西什么时候很正经吗?”

    你翻了个白眼。

    他失笑,伸手带了一把你的肩,你本就蹲得腿脚发麻,他这样一带,自然就也顺着这个力道坐下了。

    你闻到艾叶与薄荷的苦香,浓郁地笼罩在你身上。

    “驱蚊虫的。天也渐渐热了,这水边还是少待。”他向你解释道。

    你没做声,在黑暗中抿唇笑了。

    他见你不说话,以为你还在想心事,摆出一个算命的姿态来哄你:“求神问卜,福祸凶吉,解人疑惑,童叟无欺。说吧,我不收你银两,再给我看一天炉子就行。”

    他每每这么哄着你时,都是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但诚然你对桑籍君的看法算不上是什么心事,只是自己有些感慨罢了。

    于是你便将心里头想的从头到尾同他说了一遍。

    他摸摸下巴,啧声道:“这位桑籍君我也不大了解,只是打过几次照面。但听说过他降生的那一日,天后寝殿前三十六只五彩鸟翩飞而至,上一个这样的,还是墨渊降生之日,只不过在母神寝殿前飞着的,是七十二只五彩鸟。”

    你岔开话题,好奇地问他:“你当初见到了吗?”

    “大约见到了吧。”他思索了一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忘了。”

    你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但是,近来又有一个带着祥瑞之兆的小子降生了。他母后的房梁上也盘旋了七十二只五彩鸟,东方那团烟霞到现在还没灭——喏,在俊疾山就能看到,若是按照墨渊的标准来,恐怕还得再燃个三年。”

    你吃了一惊:“谁?”

    “天君新降生的那个孙儿,取名为夜华的。”

    “大殿下央错的那个儿子?”

    “对。”

    你当初倒是隐约听闻乐胥娘娘多年未有子嗣,若水战后没几日去了趟昆仑虚,回来就有了身孕,且不日就要临产,只是这几日你自己的事忙不过来,没有留意罢了。

    令你真正感到惊讶的,是昨日你在天宫,长依和连宋都没有同你提过这桩“新鲜事”。

    “天君岂不是高兴坏了?”

    “是,九重天大贺整整一月。”

    你在泾遥阁,也没有看到什么大贺的痕迹。

    折颜偏头看你,一眼就猜到你心里所想,体贴地补充道:“但倒也没有立储的消息,只是四海八荒难免有些传闻而已。”

    “传闻什么?传闻桑籍就要成为一个弃子,被这个刚出生的奶娃娃顶了?”

    “差不多吧。”

    你深深地叹了口气。其实桑籍他也未必就真那么想做这个太子,但他已然为这个位置牺牲掉了无忧无虑的权利,最后却告诉他这些都是无用功。

    “依我看,”折颜开口安慰你道,“这位二殿下倒并不怎么适合做储君。”

    这话虽不中听,你却是赞成的。桑籍大约也知道,故而方才你问他若待在青丘这么长时间,天宫有事怎么办时,他说的是:“若真有什么急事,三弟比我更有本事处理。”

    芦苇花被晚风吹到你面上,拂来拂去有些痒,你便站起身拨开草丛,提裙涉过浅浅的水面,踮脚坐进了停泊在荷塘边的木船上。

    折颜见你心事重重的模样,叹口气望着你道:“阿谣,有些事情,终究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尽力了,旁人未必承得动你的情。”

    差不多的话,连宋也同你说过,上一回他让你不要插手魔族与折颜的事情,你最终还是没听,这一回又轮到折颜来劝你。

    你能理解他们,却做不到他们那样洒脱。你至今也没学会,如何能对你在意之人的遭遇坐视不理。

    就像上次,你该如何在仲尹拿折颜的安危威胁你时,还敢同他赌上一局呢?

    你不愿同折颜争论这个话题,故而提了提唇角,玩笑道:“我瞧着你也是个很斤斤计较的神仙,不过做了一顿饭,就要我给你看三天的炉子,实在黑心。”

    他亦展颜笑了,在黑夜中如春风化雨般洒脱随性:“事有大小。小事上计较,大事上放手,才比较符合我的调性。”

    你望着他,心里头似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在胸腔中发出沉沉浮浮的震动,你开口问他:“你……要不要上来,划划船?”

    他眨了一下眼,微微笑道:“好啊。”

    你们两人都没用仙术驶船,这荷塘不算太大,他将船摇到湖中央,便随着流水随意地漂着。

    你半倚在船头,轻快地出了一口气。

    “心情好些了?”他坐在对面扶着桨,笑着朝你挑眉。

    你好笑道:“谁说我心情不好了?方才我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他露出一个不相信的神情:“你今日从早晨开始情绪就不大对头,难道不是因为小五要你来应付桑籍么?”

    你有一瞬间的失语,片刻才找回声音,不可置信道:“你以为,我早晨情绪不对头,是因为桑籍?”

    他皱着眉,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你忽然觉得很好笑,便也就肆意地笑开来。晚风将你们的小船缓缓地向前推去,摇摇晃晃,像是躺进了婴孩的摇床。

    今夜云很厚,故而几乎看不见月亮,周遭一片漆黑,几朵含苞待放的早荷开在湖里,却因着没有月光而瞧不清楚。

    你笑够了,摇头叹道:“今夜天气舒爽,月色却不佳。你晓得吗?方才往生海边的落日很美很美,我当时觉得很可惜,你没有看到。”

    他皱着的眉头,极为缓慢地,舒展成一个弯起来的弧度,眼中的笑意如涟漪般轻轻漾开,眸子里的星光虽无月的倒映却也熠熠明亮。

    他说:“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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