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丹

    次日折颜便离开了。

    你私心怀疑他是以为你昨日情绪不佳,特意来陪你的,但又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么怀疑,显得你往自己脸上贴金。

    桑籍在青丘待得甚好,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他也不需要你日日去招待他,只是每日晚膳后你会陪着他下一会儿棋,偶尔早上散步时会遇见他一道走走,只是他习惯起得很早,你却不大固定,次数倒也并不很多。

    有了你在,他自然不用顿顿都吃面,不过他却让你不必麻烦,随便吃些也很好。

    于是你也慕名吃过几次少辛做的面。

    平心而论,倒是没有迷谷说得那么不堪,就是没什么鲜味,你还亲自下场教她将面与汤分开煮,再加些葱花和菌子来调味,改良后进步许多。

    你想着狐狸洞里常年没个会做饭的也不是事儿,迷谷是个树精,要他劈柴做饭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你干脆收了少辛做徒弟,她在这方面的悟性不错,也勤劳肯学,你很快就乐得清闲。她找着了自身的价值,也渐渐从那种惊弓之鸟的状态中走出来了。

    除去你待得有些无聊,并且有些想念十里桃林以外,这总之是一段诸事平顺的好日子。

    如此待了月余,青丘大门口迎来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你被阿爹阿娘逐出家门了么?回自己家里跟做贼一样。”

    阿姐咧嘴一笑:“你现在说话倒是越来越像折颜了。”

    你被她调侃得没话说,不耐烦道:“有事赶紧说。”

    她朝里头努努嘴:“还没走呢?”

    “没走,滋润得很。”

    她往亭子里一坐,丧气道:“怎么还待上瘾了呢?莫不是你将他招待得太好了,他舍不得走了罢。不如你刻意怠慢一下他?”

    你扯了扯嘴角:“我可干不出这事儿。”

    “还是说他其实瞧上你了?”她大惊失色,“这一整月朝夕相对的,日久生情也实属正常。你呢,你移情别恋了么?”

    你忍无可忍:“白浅!你没事做的话就哪来的回哪去!”

    她摆摆手:“那可不行,一个月了,我需得回来给我师父喂一碗心头血。”

    你听到这三个字都不免抖上一抖,她却说得轻飘飘的,你心疼道:“不是说已经不用了么?怎么还……”

    “折颜说,只是不用日日取血了,每月一碗还是要的。上次我去桃林前取了一碗,到今日刚好一月。”

    “那我同你一起去吧。”你忙道。

    “不必了,没什么大事。”她拍拍你的头,露出一个笑来安慰你,“我来时折颜托我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给他看炉子。你若是在这边闲得无聊,就去桃林住几日。我去看看师父,同他说说话,一会儿就回去。”

    你去同桑籍道了个别,顺便看了看他在做什么,墨渊在炎华洞中这个事绝不能让外人知道,尤其是天族人。

    幸而他正处理着一天堆的折子,看样子不到半夜是走不出狐狸洞。听说天君有派兵去魔族的意思,只是天族经了若水一战后也损兵折将,如今也定不下来派遣的兵将,九重天那些个神仙正为这个事争执不休。

    一切妥当后,你什么东西也没带,腾着云就回了桃林。

    催动仙术让云驶得快些的时候,你想这三万年十里桃林将你养得愈发娇气了,在青丘住的这一月,闻不到窗外熟悉的桃花香,你睡得都不大踏实。

    你是万不敢承认,自己实际上是想他了的。

    情感这个事,你到现在都不敢细想。你从来都是个看别人清清楚楚,自己的事却一躲再躲的性子。你不去想自己以后会如何如何,因为以后也未必会来,倘若你明日就灰飞烟灭了,岂不白想一通。

    你在炼丹房里头寻到的折颜,他灰头土脸地朝你一笑,不晓得是开心你回来了还是开心你来接他的班。

    “这个丹药要要烧上六六三十六日才能好,算起来今天刚好是第三十三日,你再不来,可就要欠到下回了。不过你正赶上了个好时候,从今日开始是个关键时期,这个炉子里的火要日夜看顾,不能过大,也不能过小,且还不能用仙术护着。”

    他露出一个十分奸恶的笑来,总结道:“好好干吧。”

    你真诚地问道:“你是不是报复我在青丘让你做的那一顿饭?”

    “怎么会呢?”他夸张地一拍手,炉子里的火苗都被他手里的扇子扇得一蹿,“我怎会是如此小肚鸡肠的神仙?”

    他将手上的大蒲扇子往你怀里一塞,简单施了个法术,又变回了纤尘不染仙气飘飘的模样。

    你蔫蔫地问他:“你做什么去啊?我特意从青丘回来看……看炉子,你就不能陪我坐坐么?”

    他笑意不减:“陪你坐坐和给你做好吃的之间,你选一个?”

    你认真思索了片刻,真诚道:“我觉得你在这坐着十分碍眼,还是去做饭罢。”

    晚膳时折颜终于大发慈悲地来换你,阿姐也恰巧回来,算是蹭到一顿好的。你瞧着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倒没什么其它不妥当的地方,好歹比你在灭灵境放血的状况要好上许多,便也放下心来。

    她听闻你正要日日夜夜的地看炉子,十分慷慨地借了你一个她新淘来的话本子解闷,说是凡间最新流行起来的类型,你粗略地翻了翻,一改往日下凡的仙女要死要活倒贴穷书生的戏码,而变成凡人女子好心救下落难的男神仙最终却没有善报客死异乡的戏码。

    确实十分新颖。看得你这三日在炼丹房里头的日子都不怎么难捱,还为此与阿姐产生了十分大的分歧。

    譬如说你觉得这个男神仙十分无用,连一个凡人都护不住,最后还妄图去打扰别人的转世,又扰乱了她下一世的气运。

    对此你的评价是:“放过人家吧。”

    阿姐则认为,两人之间毕竟有遗憾有误会,男神仙上一世多少是迫不得已,想要再将转世的爱人找回来再续前缘,实属人之常情。

    你嗤笑道:“他不过就是求自己的心安罢了。爱一个人总归是爱他的品性,再不济也是爱相貌吧。这个女主角转世后身份不同、性子不同,连长相都不同了,他还爱什么呢?他放不下的不过就是自己的悔而已。而这个女主人公都不认得他了,自然更谈不上得去同他再续前缘。”

    阿姐说:“若是她一直不知情,转世了倒也就不做数了,但她最后不是想起来了么,既然知道了,她就应当背负起前世的……”

    你脸色一变。

    阿姐的话音亦戛然而止。

    半晌,她苍白无力地改口道:“你说得对,一世一个了结嘛,人家活得好好的,做什么要搭理这个前世……”

    你看向旁边的折颜,他正沉默地低头夹菜,自你与阿姐聊起这个话本子开始他便一言不发,仿佛全然不愿参与你们这无聊的争论。

    你没来由地很想晓得他的想法,故而朝他问道:“你觉得呢?”

    阿姐亦眼巴巴地望着他,盼着他说些好话来将这一页揭过去。

    “我什么也没觉得。”

    他细致地将一根鱼刺挑出来,神色如常到像是真的在聊一个无趣的话本子,仿佛那个给你看那段过往、最该晓得你心结的那个人不是他。

    你将筷子往桌上一搁,转头回了炼丹房。

    跳动的火焰映在你放空的眼里,有些灼烧的刺痛感。你轻轻扇了扇,刚才因吃饭没人看着而弱下去一些的火苗又重新蹿上来。

    这么些天来,你不是没想过那个“梦”。

    倾越因为这个“梦”将你当做旧敌,你虽不认,倒也无话可说。毕竟她与你并不相识,你就当她这些年有气没处撒,好容易逮着一个你拼命发疯。

    你不能接受的是,你最在乎的人这样想。

    你只想听他们说:你只是、且永远都是我们的阿谣。

    或许你是有些矫情了,反正是转世么,分得那么清做什么,若是个个都像你这样,那些情许三生的话本子戏折子都别卖了。

    可当这个事真正降临在你头上时,你很难承受得住这样沉重的过往。

    阿姐方才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背负。

    你才不要背负。你不是作为谁的转世而存在的,你就是你。

    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靠近,你没转头,平静地道:“我没生气。”

    你倒是自作多情得很,人家折颜也并不是来安慰你的,只是接过你手里的扇子,没什么语气地道:“有人来桃林找你,你去吧。”

    你哦了一声,心里头没来由地又低落了一截。

    来寻你的人倒是你没想到的,你看见一身鹅黄色长裙的长依略带拘谨和好奇地站在启竹溪边,冲过去钻进她怀里。

    她被你撞得一退,揉着肩膀道:“祖宗,我这老胳膊老腿都要被你撞散架了。”

    你带着她去你平常最爱躺着的桃枝上坐了,从树底下挖出一排刚酿好的桃花醉,献宝似地递给她。

    她喝了几口就受不住,十分惋惜地递还给你,你看着那一地的酒坛子,决定勉为其难地解决掉这些。

    你一向奉行着心情好心情不好都要多喝些酒的原则,故而今日饮得很多,你一把搂住她,问道:“怎么想到来桃林找我了?”

    她笑嘻嘻道:“想你了,不可以吗?”

    你嫌弃地瞟她一眼:“我信你才有鬼,你想的是我吗?分明是那个在青丘的某人。不过你来得算是时候,要早两天来我还在青丘,晚一天来我又走了。”

    她哦了一声,道:“说明这就是冥冥天意。”

    你拎着酒瓶子嗤笑一声:“我才不相信天意,你一直晓得我在青丘,却没料到我会回桃林来罢?你来十里桃林有什么正事?”

    “哼,算你聪明,”她嘟囔着,“是三殿下,他想问折颜上神借一样东西。”

    你大为不解:“连宋问折颜借东西?什么?”

    “说是叫……夺魂玉?”她回忆了一下,望着你瞬间皱起的眉解释道,“我也不清楚他用来做什么,总之他说这个东西是南荒特有的,他弄不到,却猜想折颜上神这里应该会有。”

    你一挥袖子,指尖便挂上了上回仲尹用来算计你的那块玉牌。

    “我这里恰好有,你拿去给他吧。不过他近来面子大得很嘛,来找折颜借东西都不自己亲自来。”

    她摇摇头:“据说,天族要同魔族开战了,我瞧着风声,天君好像有定三殿下做这个主将的意思,只不过总有些个老顽固说三道四,还不能确定。总之他现在实在忙得很。”

    其实这个你是早有预料的,天魔两族的盟约最开始就是由连宋同仲尹定下的,这神仙打堆的九重天,如今要真拎出个能带兵打仗的,除了连宋,恐怕只能东华帝君拾起老本行亲自上阵了。

    “我倒是挺担心他的。”长依突然开口。

    你有些意外,安慰道:“他只是去做个援军,主力还是玄之魔族的军队,你不必太过担心。”

    “我只是感觉不大好。最近,许多事情我都感觉不大好。”她顿了一顿,将情绪缓和了一下,半开玩笑着道,“可能是二殿下去青丘了,我难免有些……”

    你了然地笑笑:“你到底是挂心二殿下还是三殿下?这里头差别可大着呢。”

    她双腿挂在树上轻轻晃荡起来,像是个真正的花仙子,花草有灵,头顶的桃花争先恐后地往这位万花之主肩上飘去。

    “不一样的挂心,”她朝你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二殿下么,我多少希望他能分出一些神来,用我对他挂心的那种方式来挂心我。”

    “至于三殿下,我亦希望他用我对他挂心的那种方式来挂心我,仅仅用‘那种方式’就好。”

    她脸上有些泛红,大约是先前喝了几口桃花醉的微醺,你望着她有些朦胧,模棱两可道:“若是所求非所愿呢?”

    “你可真丧气!”她瞟你一眼,“那便换一个所求喽?”?

    “你可舍不得这个‘所求’,”你捏捏她的脸,“连宋也舍不下他的‘所求’。”

    她苦笑道:“那我只能祝他早日舍弃我。”

    长依头一次将她对连宋的感觉说得这么直白,他们三个就这么心知肚明地狗血着,也委实是一群人才。

    你不由得问她:“被人爱着,哪怕那人是偷偷的,也能觉察出来么?”

    她耸肩道:“爱的感觉那样炽热,想藏住着实困难,大约多少能有些模糊的感觉罢。”

    你有些不安地挪了挪位置,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既然如此炽热,为何还要这样互相折磨,爱与不爱的,说开了不好么?”

    她愣了愣神,半晌转头朝你一笑:“是,说开了很好。”

    她又说:“你可发觉了,每每遇到什么事,你头一个想到的必定是‘说开’二字。”

    “难道不应该说开么?”

    “应该,”长依似是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可患得患失是人的本性,而这个‘说开’恰巧就要在这二者里头取其一,要么得,要么失。许多人就宁可这样将就着,虽谈不上得到,但好歹也没有失去。”

    “你也是这样么?”

    “是,我也是。但你却凡事总有勇气去要一个交代,从不糊弄,谣谣,我真羡慕你的魄力。”

    你感觉心里头有如石入湖面,虽悄无声息,却有涟漪轻漾开来。

    你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你高估我了。”

    长依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望着眼前被月光铺满的启竹溪面,忽然一扫方才的阴霾,热切地道:“你晓不晓得我有一个好本事!”

    她一跃跳下树枝,提着裙边就往水里走去。

    脚下挨着水面的每一步,都种下了一朵火红的莲花。长依难得肯脱下她那一身男装穿上长裙,衬出她一个古灵精怪的本色来,回头朝枝头上的你露出一个笑,轻盈地在银色的镜面上跳跃起来,原本单调的水面很快就铺满了艳艳红莲。

    你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她涉水回来时有些微喘,玩尽兴了的模样,拍拍你道:“既然东西都拿到了,我就先回了,二殿下那边……”她拿出一个丑得千奇百怪的瓷瓶子,道,“其实,明日是二殿下的生辰,我原本想着自己动手烧一个瓷杯子给他,但实在做得不好,干脆改成了个瓶子。”

    你面露难色地评价道:“这个瓶子做得……也不佳……”

    她瞪你一眼,叉着腰硬气道:“所以重点不是这个瓶子,而是瓶子里头的东西!”

    你没留她,只是让她放宽心,说你明日回青丘必定给她添油加醋地送到桑籍手上。

    她站在云头上时,又远远对你大喊:“你少喝些!那树下的酒你喝不完就偷偷埋回去,折颜上神不会发现的!”

    你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声,坐在她方才铺满莲花的那片水边,将双腿浸在花叶之间接着喝。芙渠清雅的香气过于浓郁,反倒凝成一种微苦,混在风里丝丝缕缕地吹来,叫人心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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