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被你阿姐一脚蹬醒的。 揉着无辜的腿肚子，你不禁为将来的桑籍君默哀了片刻。 难得睡了个好觉，你整个人神清气爽。平日里你是不怎么容易饿的，只是前两日有些失血过多，现下就开始惦记起口腹之欲来。 扒着窗沿看了看，时间还早，你顺手在窗口折了根桃枝为簪，挽了头发出门。 你今日还算有些兴致，打算自己弄些糕点来吃，顺便将你那位还在睡梦中的阿姐的早饭也给伺候了。 除此之外，你肩上还担着一项重大任务。 你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时应了她，今日得去青丘替她打发一下桑籍。 说是‘打发’也不大准确，毕竟人家二殿下也不是自愿待在这儿的，总而言之是得顶着她的名头，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然后如大家所愿地各回各家。 传不传话的再两说，你倒是也乐意跑这一趟的，毕竟桑籍这个准太子难得离一趟九重天，你在人家那里叨扰了那么久，现下他来你家做客，于公于私你都该带着人家在青丘四处走走。 你正低头暗自罗列着青丘有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踏进厨房的那一刻才发觉里头有人。 你浑身一僵，克制住了自己转身就想走的冲动后，扯着嘴角，十分客气地道了句：“哈，早……” 折颜没注意你的异常，掀起眼皮潦草地看你一眼，又低下头去添柴：“这么早？你想吃什么，我来做好了。” “我都行！都行……那个，我先去把我阿姐薅起来，一会儿再来吃饭哈！” 没待他反应，你一个闪身就往厨房旁那颗大榕树后头躲了。 你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回过神来又懊恼得想撞树。 不是，你这是作甚？就算是昨夜跟阿姐聊了两句‘关起门来’的话，也不至于今天就心虚成这个样子吧？从前你私自琢磨是不是瞧上了连宋的那回，可是坦坦荡荡压着他当面对峙的。 你站在阿姐床头时，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眼皮子都懒得掀，言简意赅道：“不饿。” 放平日你才懒得管她，但今天，这个早饭她饿不饿都得吃。 你扯被子捂鼻子一齐招呼到她身上，她抱成一团哀叫连天道：“我不饿，就困！就算是个凡人少吃一顿也饿不死吧，做什么非得要我吃早点！” 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语气平静地道：“好吧，那一会儿就劳烦你自己去青丘找桑籍君说明情况吧。” 她沉默了一瞬，顶着被你弄乱的鸡窝头，满脸怨念的爬起来了。 不如人意的是，阿姐的存在并没有让这一顿饭的气氛好上多少。原本折颜是很正常的，阿姐也自不必说，但你从头到脚的僵硬，总能让话题停在可笑的位置上，最终让三个人都不晓得说些什么了。 你总算晓得了什么叫做食不知味。 就这么维持着你低头狂吃、阿姐连声叹气、折颜察言观色的状态整整一刻后，折颜试探着开口问道：“你两个，是不是昨天吵架了？” 你没作声，低着头觑了一眼他们两的眼色，阿姐又叹一口气，没精打采地摆摆手：“没有，没有。” “哦……”折颜又小心地在你两个中间看了一个来回，“那我，好像，也没惹着你们吧？” “别别别，我可不敢，”阿姐很不讲义气地指指你，“惹没惹着她我就不晓得了。不如你问问？” 两双眼睛直勾勾地转过来，盯得你那叫一个心底发毛。
你尽量摆出一个无辜的姿态，假笑道：“没有，当然没有，我也不敢。”
阿姐嗤笑一声。
“没有就好，一会儿你同我去将药喝了，然后，”他瞟一眼阿姐，“然后再说吧。”
你的神情就像是已经喝着苦药了。
阿姐在一旁，带着些怨念、带着些同情、带着些怒其不争的复杂情绪，又叹了一声。
这顿各怀心事的早饭，终于在这声叹息里结束了。
你亦步亦趋地跟在折颜后头，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没往厨房的方向去，而是越走越深，待你反应过来，已经能看见箕尾山角了，启竹溪水在此处流得很缓，几乎听不到声音，因着鲜有人至，地上铺着一层又厚又软的落花。
折颜伸出手来拉你，你一激灵，没过脑子地将手缩了回去。
他手一顿，有些无可奈何：“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你后悔得很，又不晓得该怎么同他解释，只得尽可能地柔下语调来转移话题道：“这是去哪？”
“先前放着避水的那个四象境，你还记得么？”
“自然记得，只是原来它叫四象境么？”
“是，我得再看看你的三魂七魄恢复得如何了。而元丹离体只有至纯之地才能做到，先前的上清境、灭灵境就是如此。而四象境是我造的，故而也可以，免得再跑一趟九重天了。”
你嗫嚅一阵，发了个“嗯”的音表示自己晓得了，心里头斗争了片刻，主动伸手去牵他。
他低头望了一眼你们相交叠的手掌，勾勾唇角，掌心一翻，将你的手扣住了，你感觉到自己手心在很没出息地出汗。
你依稀记得他说过这个境里头折叠着十六个小境，但由于不是像上回那样你自己进来的，故而你与他到了同一个地方。
出乎你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个不是上回那个滴着水的密闭空间，而竟然同南荒的玄炎湖畔长得一模一样！
“玄炎湖底，你去过了罢？”
你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万万年前，那里还不是一片湖，而是一处岩洞，洞中温度极高，延绵几里的缝隙里业火万年不断，烧得热烈。”
“我就是从这里来的。”
你瞪大了眼，猛地转头看向他。
他耸耸肩道：“我没有同你讲过，我是从业火里涅槃而生的么？”
“自业火中而生的元丹至纯，所以我是神族；而少绾么，她是从章尾山脚下的一颗巨蛋里爬出来的，故而她的魔性强些，是魔族。”
他说到少绾的时候，语气里有些感怀。你一想到现在不仅少绾女君魂飞魄散，就连当年同她相爱相杀的墨渊上神也不在了，如今这四海八荒的上古神族，也就剩下你阿爹、东华帝君和折颜，也不免有些戚戚然。
他在背后轻轻推了推尚在沉默的你，你顺着他的意思，在这个‘玄炎湖’边，那棵上次他等着你的大榕树旁盘腿坐下。
他亦随着你，与你面对面坐了。
你眼神不晓得该往哪里放，干脆闭上，故而也不大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检查流程，只觉得一会儿有元丹离体的感觉，一会儿有神识探进你元神里，应当有一部分是追魂术，按理说这个术法是要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才能用，你忙尽力放松了姿态，以免自己排斥性过强，将他给反噬了出去。
时间比你预估得要久些，他大约查得比较细，加在你身上的仙术消散干净时，你才敢睁眼，倒也没有准备问他那些细节。
瞧着他皱着眉的样子，你有些想笑，每每你有个三灾六病的，他都是这个神情。实际上你真病得昏天黑地时，他倒总是很温柔的，反倒病得愈轻，他神情便愈发严肃一些，大约是觉得应当吓你一吓，给你个教训。
故而此刻，你很是配合地摆出一副知错且后怕的模样，畏畏缩缩地道：“怎么，我莫不是要快死了吧？”
说完你自己都觉得离谱，憋笑憋得辛苦。
他果然煞有其事地恐吓你：“确实严重！你在那种情况下要是再敢放个一碗血，喏，你阿姐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我阿姐现在看着也不错，今晨还活力四射地同我打架呢。”你不怕死地狡辩着，觉得自己在拌嘴的场子里总算是找回了与折颜平日里的相处方式，整个人也松弛下来。
“东瀛的神芝草万年才长一株，这回可没有这种好东西再给你用——诚然我没有神芝草也可以救你，但是我觉得你昨日夜里说得也很有道理。”
“……我说什么了……”
“说你要护着我呀！”他理所应当地一拍手，“你不会这么快就不认账了吧？”
你像只瞬间瘪下去的河豚，这一整个早上好容易撑起来的自如又被一针戳破，深呼吸了几口气才道：“没忘，没忘……”
他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那便好。”
你又一次想投湖了。
只是这回不可能有仲尹之流前来解救你，你只能硬着头皮自己站起来，迫不及待道：“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折颜有些意外地仰头看着你：“我还以为你肯定要闹着在这里头玩一阵子呢。”他凭空拎出一个小的琉璃瓶，“喏，酒都给你备好了。”
你承认你有些挪不动道了。
算起来，你已经很久都没喝到过桃花醉，上回喝到的好酒好像还是在昆仑虚，还只喝了一口，后来在天宫那些日子偶尔喝些摘星楼的，自然是远远比不上折颜酿的。现在这瓶子里的香气盈盈往外溢，勾得你口舌生津。
你拼着最后一丝理智问道：“我能喝么？”
他颔首：“你这次不必喝药——方才我骗你阿姐的——可以。”
你也不客气，美酒入喉，舒爽得你身上筋骨并脑子里绷紧的弦一并松了松，再是有天大的事，也能顺理成章地往脑后抛了。
他改了个十分随意的姿势半倚在树下，看着你被一口美酒就勾得忘乎所以的模样，眼睫弯弯地望着你笑。
他笑起来着实是你见过的神仙里最好看的，尤其是像现在这样随意又轻挑地笑时。薄唇轻抿着浅浅一勾，翘起来的两侧嘴角宛如一只猫，右边的唇角稍稍用力些，在脸颊留下一个浅浅的窝。一双桃花眼笑起来也是微微上挑，眼帘却微微下垂一些。这个神色，瞧着路边的石头都给人一种无奈的宠溺感。
唔……更何况这目光现下是直勾勾地瞧着你……
要说生在你们青丘最大的特色，就是从小到大身边从不缺生得好看的男神仙，虽说对美的追求是万物生灵的本能，但看得多了便也觉得模样生得好些也没什么用。只是这三万年来有许多时刻，瞧着眼前这位好看到这种程度的，还是会理解为何三界六道都不缺驻颜焕容的灵丹妙药。
长着这么一张脸出去招摇撞骗，确实很有迷惑性。
你忙连喝了好几口酒压惊，自己今日着实是太不中用了些。
开窍么，就如同摘下眼睛上蒙着的一块布，蒙着的时候如同个瞎子一样什么也瞧不见；一旦被扯下来，就整个人裸露在审视与被审视的空气里头，豁然开朗又如履薄冰。
也没什么的。酒劲冲上脑，你开始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就算是苍天不开眼了真叫你一不留神瞧上折颜了，而不巧他又没有瞧上你，你也可以装傻充愣嘛。再不济，被他瞧出来了，你还可以麻溜地逃回青丘去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嘛。 嗯，是条很好的退路，你觉着自己有底气了许多。
折颜自是不晓得你喝口酒的光景脑子里就跑了好几圈马灯，还是挂着那个笑对你招了招手，你维持着底气，往他身旁的树根子下坐了。
“你不喝么？”你拎着那一小壶酒，问他。
“就只有这小小一壶，都给你了。你就没发觉这酒同平日里的味道不大一样么？”
你方才哪有心思真的去品酒，现下他一提，酒的香醇后知后觉地在唇齿之间漾开，但喉间却辣得如同火在烧，琉璃瓶里的液体像是裹着蜜的利剑，充斥着带有攻击性的诱惑。
确实是桃花醉从没有过的滋味。
你鼻子素来很灵，恍然又震惊道：“这是南荒的酒？”
“你不是号称走到哪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尝那里的美酒么？我想着你好容易去一趟南荒，没喝到酒总归是一桩憾事，故而回来之前特意问仲尹要的。”
你不免又很感动，这些小事他也总都记得，在南荒的第一天他将你饭桌上的酒收了，来天宫寻你之前还跑去问仲尹要酒。
你声如蚊蚋地问：“你不是说在南荒寻我不见的时候很是着急么，怎么还去问仲尹要酒呢？我先前同仲尹聊天，猜测的是你晓得后会将他打一顿。”
“我打了啊，”他理所应当地往背后的树上一靠，揪了片榕树叶子在手上，“打的时候顺便要的。”
“……”你没打算探究他是如何同仲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或是仲尹被打得半死不活之后还好意思问人家开口要一瓶子酒的，只能同情地问道：“他人还好么？”
折颜带着些对你关心仲尹的不解瞥你一眼，又无所谓道：“还行，吐点血而已——你放心，吐得肯定比你多，不过应该死不了。”
倒也没必要比较这个……
你同仲尹的关系其实有些奇特，你无疑是很欣赏这位魔君的，却总与他阴差阳错地站在对立面。就个人情感而言，你与他倒很投契，是有些想拿他当朋友的，何况他心底爱憎分明，你能觉察出来他其实是同你一样的想法。
正想着仲尹的事，反应便慢了半拍，待回过神来时，一旁的人已经凑近到了你眼面前。
你直愣愣地瞪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仿佛时间的间隙与感观都被无限放大，吓得你呼吸都停了半拍，实则只是转瞬之间，你发间一凉，下一刻，早上出门时簪的那枝桃花就夹在了折颜指尖。
你下意识地去摸后脑，取而代之的是一支冰凉光滑的玉簪。
“你也忒喜欢折枝杈子了，”他低头把玩着，“虽说这么个簪法儿确实不错，很能彰显咱们十里桃林的身份，但你堂堂一个帝姬出门在外总归是不大正式……主要是，每日逮着同一棵树薅，你屋前那棵桃树已经秃得很难看了……”
他方才速度太快，盘好的发在换簪子时丝毫没散，你却一抽手，将它取下来细看，青丝如瀑般散下来，辅在地上。
白玉在阳光底下清澈透亮，簪身并不笔直，反倒像桃枝的形状，枝尾卧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九尾狐，其中扬起的那一尾下挂着一朵粉玉雕刻的桃花，轻晃起来如步摇般叮当作响，像是风吹起时，桃花从枝头飘下，将要落在那只九尾狐的身上。
“你，你做的么？”
他带着些自得的语气笑道：“自然，在集市上也买不到形态如此有‘针对性’的玉簪吧！”
你难掩喜爱，根本压不住唇角的笑，也不愿将它戴回头发里。
“呃，你要真这么喜欢，我以后可以多送你一些……我从前不是送过你簪子么？我记得你都不怎么戴，还是说你觉得就这个尤为好看？”在你边喝着酒边将这簪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把玩了一整刻后，折颜的得意就转变为了怀疑，“你这个形容，会让别人觉得我平日在桃林是如何的虐待了你……”
“我觉得，你今日整个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最后他得出这一精辟的结论。
你唔了一声，觉得没法儿同他解释自己今日为何莫名其妙，只得没话找话：“我要回青丘住一阵子，我阿姐不愿见桑籍君，我去招待一下人家，也算是表达一个尊重。”
他奇道：“他们见过了？小五没有瞧上他？”
“这才是问题所在啊！”你一拍手，聊八卦的感觉一下子就将你拉到了平常的状态，“他们没见过，所以谈不上喜欢，但是又正是因为没见过所以也谈不上不喜欢，故而这婚也不好说非得退，总归是拖一天是一天嘛。”
他沉吟一阵，道：“实在不行就退了吧，虽说天族那边不大好说，但总不好委屈了小五就这么一直拖着。”
你摆摆手，很老成道：“我猜想，反正这两个现下都没有喜欢的人，就这么摆一个便宜未婚夫妻在那里，也算是条后路。反正桑籍不好说，我阿姐若是到了非退婚不可的地步，她自己会闹的。”
折颜听了绷不住笑：“哦？我以为她这两万年在昆仑虚学得很有大局观，还怕她为了狐族与天族的颜面开不了口呢，毕竟天君眼巴巴地盼着你们狐族这个亲家好久了。”
“那她就会对我委以重任，”你用余光偷偷扫他的反应，“九尾狐族可不止她一个帝姬。”
他顿了顿，干巴巴道：“也是，是我瞎操心了，我看你成天往九重天跑，嫁过去倒是正正好。”
饶是你再潇洒，这种事上也难免心思复杂。你难以判断他这个反应的意图，是真的希望你嫁到九重天去，还是随口应付你的。
所幸你不是个憋得住心里话的性子。
于是你真就这么问了。
他似乎没料到你当真要同他计较，一下子怔住了，他低头掩了掩神色，你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有些后悔自己问出了口，也不敢追着看，亦将眼神错开了。
半晌，你手上一空，他将你拿手上的簪子拿过去，抬手将你的肩转过去背对着他，你感觉到身后的发被撩起又垂下。
“我觉得么……”他在身后轻咳一声，一边替你束发一边接着道，“天君那个三儿子，前几天还害得你将元丹丢了，可见是不靠谱……”
你瞧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干嗯一声。
“那个二殿下么……嗯，有些刻板吧，总之是与你这个性子不大相配。我只是觉着你似乎很喜欢去九重天……”
你忙摇头否认，将头发都扯疼了：“没有！我那是去找长依仙子嘛，都是因为长依同他们俩走得近！”
他唔一声，又补充道：“所以总归还是小五比较合适一些，你……暂时不必考虑这个。”
发间一紧，簪上的玉桃花轻轻在你发上晃荡，你尽力抿着唇，声调平稳地嗯了一声，然后缩了缩脖子，背着他偷偷笑得十分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