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秒钟的约会4

    (七)

    人生的前十四年中,道枝茉夏从未想过,能来到熊本这么远的地方。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世界是由岐阜那个小镇构造而成的方寸天地。

    大阪已足够远,而脚下这片土地,是还要相距数百公里的阿苏市。

    这是继父成田君的家乡,她跟随他和妈妈来探望他的父母。

    两位老人客气而周到地接待了她们,态度谈不上热络,对茉夏而言反而是舒适得刚好的距离。与城市截然不同的风景迅速俘获了她,得益于成田家所在的竹原地区就在阿苏山下,接下来的数日都在这座知名火山硫磺味的烟中悠然度过。

    无边无涯的晴空似乎触手可及,她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要接近那片苍穹。

    继父领着母女俩游览周围的牧场和温泉,道枝茉夏自觉不好过多打扰两位大人,获得了允许便独自前往阿苏山。

    这个季节的游客源源不断,视线范围内总能见到其他人的踪迹,也因此大人才放心让她自己过来。

    “前辈……”

    茉夏设想过的所有情形里,绝对不包括会在这里撞见白石藏之介。

    而丁子茶色的短发又是那样特别,于是她愿意相信,命运总会适当地向人间洒下一些巧合,就在今天,她成为了其中一个幸运儿。

    “前辈!”

    一声疾呼吸引了好几个人看向她,顾不得羞窘,茉夏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个向她而来的少年。

    “道枝也在这里,真巧。”

    简短的开场白后,茉夏得知了这个巧合的来由。

    “全国大赛就要开始了,赛前来个远足呀采集植物什么的,对放松很有好处噢。”白石握着一株不知名的花示意,“你呢?”

    “我和家人来这边小住几天。”难掩心中的雀跃,她揪紧了双肩包的背带,小背包轻轻跳起又随之垂落。

    上千米的海拔使得阿苏山即使在盛夏也保持了20℃的舒适气温,越往上走,景色越是开阔。结伴而行一阵子后,周围的人渐渐拉开了距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

    浅金、蔚蓝、乳白、墨绿、碧青,日光、天空、云雾、森林、草地,道枝茉夏难以用完整的长句概括8月的阿苏山,无论是当下还是过后,她脑海里涌现的始终是这些直观而简短的单词。

    高矮不一的草甸渐次拂过膝头,云的影子、草木的影子、烟尘的影子来来去去,周而复始。

    他的身影安稳地自前方覆盖在她身上。

    一步之遥。

    茉夏望着草甸上边缘不甚清晰的影子,这个距离带来的光影重叠让他们的手看起来就像交握在一起。

    又是一阵夏风。

    下意识要抚平额角碎发的手中途停顿,悄悄地、缓缓地,向那有着强烈吸引力的前方而去。

    “在这里,”白石抢先一步发现了她要找的琉璃苣,侧首问道,“数量还不少,要拍照吗?”

    赶在对方回头前,道枝茉夏收回了试图触碰影子的手,为自己没有暴露感到庆幸。

    不同于以前见过的园艺品种,星型的琉璃苣花小而密集,呈现出一种灰调的蓝紫色,野生的它们将所有的智慧集中于生存,顾不得维持绚丽的色彩。

    所以才会冠以「机智/勇气」的花语吗?

    茉夏对花语没有什么研究,能记住这个,或者说对琉璃苣的在意来源于它是某个日期的诞生花。

    虽然没有太大关联,此时此刻陡然浮现在脑海中的场景,是电影《四月物语》的主角卯月在武藏野的春风与原野间轻吻书脊后的呢喃,以及后来任由雨水浇透,却在接过前辈递出的那把破损的红伞后,满是欢畅的笑容。

    她切身体会到了卯月的心情,但显然,自己还不具备那样的勇气。

    这是个萌发于春日,并绵延至今的秘密,仅此而已。

    电影结尾贯彻了留白的艺术,并没有交代后续的发展,以旁白「我想称它是爱的奇迹」作为休止符,将无限可能藏进了片尾曲悠扬的乐章中。

    灵光一闪,茉夏想,自己也许找到了其中一种可能。

    她摘下相机,问出了那句唇齿间滞涩许久的话:“如果不麻烦的话,能拜托前辈,为我按个快门吗?”

    “当然没问题。”

    指尖抚过琉璃苣绒质的花瓣,借着看镜头的时机,道枝茉夏不再掩饰视线的中心。

    咔、咔、咔。

    砰、砰、砰。

    内外交错的节奏里,她自然而然地弯起了眉眼。

    (八)

    和白石藏之介交换联系方式,这件不久前还是难以想象的事在暑假里转变为确凿的事实。

    好事真的会一件接一件的发生吗?道枝茉夏有点儿不敢相信。误打误撞地在保健室遇见暗自寻觅多日的前辈本人,知道了对方的名字,而且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他们的教室正好相对,座位也正正好好地能将他的身影囊括到视野中;学期结束时还在烦恼“假期里想和前辈见面好难啊”,然后在距离大阪更加遥远的阿苏山,犹如梦境一样独处了整个下午。

    现在,她甚至可以直接和白石前辈通信了。指尖敲下的每一个文字都会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对方,点击绿色的通话按键就能听见他的声音。不是学级差别的一年,不是校舍中庭的数十米,也不是视线偶然交错的5秒,是切实掌握在手中的「即时」。

    「决定四天宝寺能否进军全国大赛决胜局的对战,请道枝也来为我们鼓劲,好吗?」

    一遍又一遍翻看这条信息,茉夏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贪念萌生。

    这场中学网球界的盛事比她预想的更受欢迎,明明已经提早赶路,还是因为观众人数过多等了好几趟巴士。

    “已经到了吗实代?我也快了。”匆忙回应后,她一路小跑冲进半决赛场馆,顾不得路上说了多少次“抱歉”和“请借过”,拾级而下抵达观众席第一排,才找到空隙歇歇气。

    小林实代递过一瓶水:“离开赛时间是很近没错,也不用赶成这样吧。”

    茉夏勉强能匀畅呼吸,用手比划道:“因为、因为第一场就很重要……那可是「圣经」和「天才」的较量!”

    “是,我知道,”实代先是微微摇头,在对方因惊讶的眼神中颔首说道:“我明白。”

    茉夏听出了弦外之音,如果实代看出来了,其他人会不会也……无暇理会那些慌乱的想法,裁判的哨鸣开启了本届半决赛的第一场单打对决。

    真了不起,光是在旁边看都揪心到难以呼吸,一度以为胜利的天平向前辈倾斜,对方却并不慌乱,抓住机会逆转局势,比分紧咬着进入了抢七局。

    这种情况下的前辈还能从头到尾保持冷静,难以置信。

    最后一球落在这边的界外,宣告S3的胜利归属于四天宝寺。

    白石脚步轻快地回到本队坐席,向来作风不羁的教练随口夸赞了几声,叼着牙签向观众席的方向努嘴示意道:“别忘了和这个特别努力的孩子说句谢谢,多亏有她在这里拼命加油,我们的部长才这么有干劲喔~”

    “修酱,不要擅自拿别人开玩笑!”道枝脸红到仿佛把热度也传染给了自己,他连忙解释说:“别在意,道枝,阿修他没有恶意。”

    “抱歉啦道枝同学,看来我理解错了,白石君的意思好像正好相反呢。”

    “喂!”

    热烈的气氛持续到双打一结束,面对小金懵懂的反问“那我呢”,道枝茉夏看不见前辈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声音里挥之不去的落寞。

    “已经结束了,小金。”

    这是中学最后一次能和大家携手争夺冠军的机会,双方都拼尽了全力。可是,竞技体育本就是这样,只能容纳一个第一名。

    但这并非结束,所有比赛都会终结,正如金太郎软磨硬泡也要和他认定的对手「超前」以一球决胜负,茉夏相信这群少年对网球的爱不设终点。

    那一球的动静着实大了些,场地工作人员拾起切成两半的网球,以闭馆时间需要清理场地为由,委婉地请他们离场。

    阿修没有说什么煽情的安慰之词,一手勾过着好几个人,高声宣布道:“今晚吃流水素面,部长请客——”

    白石佯装无奈地应下:“是、是。”

    “好耀眼。”走出半封闭的场馆,茉夏本能地遮住眼睛,从指缝间望见了将落未落的夕阳,浓稠的橙红色将整个世界裹在其间。

    夏天要结束了。

    租借的大巴车在停车场,走出网球公园门口后还有一段距离,道枝茉夏不解的是开始所有人还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就散开了,往前往后都没能看见熟悉的面孔,回过神来周围只有白石前辈和她一同前行。

    实代是和财前君一起,那其他人去哪里了呢?

    蝉鸣不绝,她却觉得此刻的世界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要说些什么吧?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

    白石仿佛洞察了她的想法,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柔:“抱歉,没能让你决赛也过来为我们加油。”

    她立即辩解道:“没有这回事,今天的比赛非常精彩,大家都拼尽全力了,也真实地享受其中不是吗?”

    “我们都不是唯结果论的人吧,遗憾的确存在,但我觉得大家并没有为此悲伤。”

    “所以,就和我之前想安慰前辈的打算一样,刚才的道歉是多余的。”

    白石无法说服自己忽略对方格外生动的神情,从前的克制几近于无,她已经可以这样笑了。

    对他笑了。

    “嗬,这不是逃跑的花江嘛,在大城市过得还好吗?”

    满怀恶意,这是道枝茉夏绝对不会忘记的语气。全身的神经当即将防御等级上调至最高,攥紧了拳头,她转过身,果然是原先欺凌自己最起劲的三个人。

    为首的人自认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愤懑,这个连样子都快记不得的花江茉夏看起来境况不错,性格却还是让人讨厌,对自己的好意关心一点也不领情,反倒瞪着眼好像她欠她的,没有半点丧家犬的自觉,那种感觉就跟……啊,和那个松原一样,近来不知道搭错什么神经,竟然敢帮另外一个班上的讨厌鬼搭腔。

    不愧是以前玩到一起的好朋友,那时看她不出声还以为是个懂事的家伙,果然不管过多久,脑子不清楚都是没救的。

    白石敛起温和的神情,问道:“道枝,你认识他们吗?”

    “我们以前可是很要好的同学,对吧?可惜这家伙逃跑后就不愿意回家乡了,和帅哥交往也别忘记看望我们呀,至少看看高井君,他很喜欢你的噢,以前最爱找你说话啦。”

    带头欺凌她的人,这边大言不惭地说是因为喜欢才这样做的,那里若无其事地像普通同学似的提醒她回岐阜看看。厌恶感浓厚到无以复加,即使一向不用语言攻击别人,茉夏也忍不住脱口而出:“真恶心!”

    “很遗憾我没有如你们所愿被欺凌行为击垮是吗?”

    “听说大家都不傻,不肯再任由你们下手了,气得要死了吧。”

    “你们这么自信自己的行为不会受到惩罚?要赌一赌我或者其他人手里的证据吗?我比较幸运只受到冷暴力,只能把录音当证据,肢体暴力留下的痕迹做伤势鉴定,现在的校长先生会感兴趣的吧。”

    “中二才过一半,妄想借暴力压制他人的中二病倒是不轻,难得来次大城市,不去对面精神医疗中心看看吗?”

    在心里,在深夜酝酿过无数次的话语倾泄而出,最尖锐的一面暴露在他人面前,茉夏只觉得痛快极了。

    “你找死——”男子习惯性地挥手,打算给她一个教训,手腕陡然受到用力抓握的痛感让他尖利地嚎叫了一声。

    “到此为止,请你们离开。”

    名为高井的人试图挣脱未果,疼痛加剧使得他的姿态分外狼狈。

    对方双臂结实的肌肉不给他反击的空间,嗓音冷硬:“我说住手,听不明白吗?”确认他服软后才像接触过什么不洁的东西般,迅疾地甩开,那个力道甚至让高井由于惯性后退了半步。最能打的人这副模样,旁边的人自然没办法维持盛气凌人的姿态,放出“给我们等着”的狠话更像是一个笑话。

    落荒而逃。

    那时梦魇般的存在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从对话里不难拼凑出道枝此前的遭遇,所以曾经她那些紧绷的表情,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预防措施吧……即使那些人已经远离,对方因激动而急促的呼吸仍未平复,白石说不清内心急速升腾的情感除却愤慨和怜惜外,更为炽热的那些成分是什么。

    “前辈大概猜出来了吧,他们是曾经对我实施欺凌行为的人。因为那时我,不对,”茉夏强迫自己调整思维惯性,“因为那时他们将恶意的出口对准了我,出于随机选择。”

    “你瞧,随便诈一诈,他们就认输了。和我想的一样,他们的欺凌行为没有因为我离开就停止。那些话我想过太多次了,在什么情形下,要怎么向他们开口。真正说出来确实不容易,但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她的声线残留着激愤导致的一丝颤抖,眉眼和唇角弯曲的弧度符合常识对微笑的定义,眼眶里的水光却不会作假。

    不等白石组织好宽慰的话语,茉夏干脆地拭去来不及滚落的泪水,把乱舞的长发尽数拨到耳后,“我们快走吧,大家说不定都在等我们了。”她指向远处返程的大巴。

    “好。”白石摒弃所有多余的想法,握住她的手腕,“这个距离用跑的,能接受吗?”

    “诶?大、大概……”

    发问的人等不及她给出明确回答,脚下开始行动起来。

    “那么,3、2、1,开始——”

    晚夏的风掠过身躯,不再热力滚滚,却蕴含着更为磅礴的能量。心脏跳得非快,他清楚这和快跑无关。另一种弥漫心间的情绪取代了赛后的失落,白石想收紧掌下,怕弄疼了一步之遥的女孩,又怕脚步太快她跟得辛苦。

    肌肤贴合的地方持续升温,炽热的温度模糊了感官的知觉,唯有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白石藏之介所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什么讨厌的人和事都随着脚步被道枝茉夏远远地甩在脑后,思维所及之处只剩下祈愿。

    希望脚下的路可以远些,更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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