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秒钟的约会3

    (五)

    并非自夸,收到礼物对白石藏之介而言不是稀罕事,可是像这样的匿名礼物实属首次,更不必说内在的物品。

    「ありがとう白石さん(谢谢白石桑)」,每一个字都是单独制作的曲奇饼干。这样的模具大概率无法在商店里买到,略有些不规整的边缘印证了这一点,是它们的创造者手工切成相应形状后再烤制出来的。

    以这种形式道谢,白石很快想起了一个人。

    如果猜测没错,送出这份礼物的人比他想的还要认真,此时再和第一印象联系起来就更有意思了。

    保健室那次,白石总觉得和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最终唤醒了他关于今年3月逗笑毕业生大赛的记忆。当时,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制造出了意外的冷幽默效果,令当时同为参赛人员的他边笑想“要是财前也能有这种幽默细胞就好了”。

    话说回来,一旦构筑了这个记忆锚点,对方的存在感,或者说违和感便凸显起来。

    等等,还不知晓她的姓名,讲到违和感似乎有点过分了。

    白石藏之介拉回发散的思维,将此归结于那个同学对自己情感状态的过度关注。

    验证他的猜想正确并和这位后辈的关系稍微熟悉些后,白石找出了莫名出现的违和感来源。

    “不是有一双像弦月的眼睛吗,笑容更适合你。”

    同样是笑颜罕见的人,有别于和财前这样天生笑点稀缺的性格,道枝茉夏是强行克制自己展露笑容的能力,这点在她眼型的衬托下更加分明,即使本人已经很努力适应崇尚搞笑精神的校园氛围。

    闻言,女生神情陡然一僵,白石暗道不好,当即致歉道:“啊对不起,是我自说自话,因为道枝的眼睛非常漂亮,才习惯性地……”

    “前辈没必要道歉的,我明白你的本意,”茉夏不再避开他的视线,平静地答道:“相反,我倒是觉得前辈以后会是很了不起的医生呢!这么说好像挺突兀,但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虽然,自己的症结暂时还不想暴露给其他人。

    确实有不少人说过她的眼睛总像在笑,即使本人没有打算笑。孩提时这点让她占了不少便宜,因为很招邻居、亲戚这些大人的喜欢。茉夏始料未及的是,在她最难过的时候,这双眼睛反而给自己带来了更多伤害。

    “不是父母离婚了嘛,真亏她还笑得出来。”

    “平时就总是笑眯眯的样子,这样一看真是虚伪,这种女生竟然是身边的同学,太糟糕了。”

    “好可怕,靠近她就会被传染「假笑病毒」的吧!”

    为什么,什么也没做,就被讨厌了呢?茉夏甚至没搞清楚,为什么学校里的同学会知道家里的事情。

    明明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冷暴力愈演愈烈,原本只是少数几个人不理她,没过多久,哪怕只是善意提醒她“你的书包没拉好”的同学也会被连累一起孤立。这些事茉夏既不敢和老师说,也不愿意告诉母亲,离婚这件事已经让大人足够焦头烂额,她不想也不能再给妈妈增添额外的烦恼。

    你没有做错什么,茉夏。每一个要去学校的日子,她必须反复这样告诫自己才不至于被打垮。尽管如此,渐渐地还是生出了逃避心,镜子、玻璃、手机屏幕甚至是水面,所有能映照出自己面容的事物都成为了道枝茉夏躲避的对象。

    总算还称得上幸运的事情是冷暴力没有升级成肢体暴力,或者说在那之前母亲搬离岐阜的决定阻止了事态向此发展。

    大阪从前对茉夏来说,只是一次小学修学旅行中短暂停留了两天的地点,通天阁还没有看明白便踏上了归途,现在它成为了她的新家。

    从独立住宅变成了集合住宅,邻居的定义不再是隔着围墙的其他人家,而是屋墙或天花板另一端的人。房东小林太太是个很热情的人,非常符合影视里关西中年女性们的形象,四天宝寺中学正是她引荐的。

    “那里无论是乘坐巴士还是骑自行车都很方便,周围的孩子不少都在四天宝寺上学,茉夏她还不熟路,如果去那里可以和我家实代一起。”

    茉夏下意识地望向墙上的全家福,小林太太口中的实代站在笑容灿烂的父母中间,尽管同样露出笑容,对比之下却显得有些僵硬,及耳卷发缝隙间,雪花形状的耳钉比褐色的发色更为夺目。

    小林太太正说得起劲儿,随手将垂下的黑发拨到一边,没有注意到邻居家女孩的动静。从进门落座后一直维持正坐姿势的茉夏稍稍放松了满载的拘谨,姑且不论四天宝寺究竟是怎样的学校,至少从小林实代这里能看出来,它的风气并不古板严厉,能包容学生染发戴首饰,这比之前的学校要好。

    不过,如果真的决定去四天宝寺上学,自己能不能和小林实代这样看起来就个性十足的人相处好呢?茉夏对此几乎没有信心,经历过这小半年的事情,她的确有些敏感多疑了。

    母亲并没有直接听从小林太太的建议,而是花了些时间,把周边的学校大致了解一遍,多方比较下才最终选定了四天宝寺。对女儿性格上的转变,她看在眼里,这不是青春期的成长变化可以解释的,不管自己怎样极力避免,父母之间的事还是给这孩子造成了伤害。

    离婚手续办好后,她带着女儿搬离了原来的住所。多年主妇生涯,她没能拥有自己的积蓄,离婚分得的财产十分有限,她们只能租住在一个只有一间卧室的房子里。原本考虑到茉夏已经上中学,早就习惯独寝,原本想把床让给女儿,自己打地铺,没想到茉夏却坚持要和妈妈一起睡,就像离婚时她坚决地选择要跟妈妈走一样。

    两母女久违地挤在一张床上就寝,半夜里茉夏压抑的抽泣声惊醒了本就睡得很浅的母亲。

    就连在梦中也无法获得安宁的样子,让她的心都揪成了一团,一边为女儿拂去眼泪,自己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温热接连从眼眶滑落。

    不该是这样,大人的事不能反而连累茉夏这么痛苦。

    她必须得做些什么。

    目送再一次背起书包的女儿跟着小林实代走远,道枝女士心中的忐忑挥之不去。大阪对她们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城市,来到这里就意味着斩断了绝大部分与过去的联系,但愿这是好的开始。

    良久,她才转身合上门扉。

    转过街角,母亲关切的视线就会被阻隔掉,道枝茉夏立时放弃故作轻松的姿态,悄悄打量一步之遥的小林实代。

    和照片里比起来,又换了发色呢。

    “干嘛?我脸上有问题?”小林实代乜了身旁的女生,这位妈妈嘱咐要多照顾帮忙的女孩子,昨天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知道是那种典型的乖学生,永远好好听老师的话、听家长的话,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很无趣的人。

    茉夏赶紧否认道:“没有,我是在想,小林桑的头发很好看。”毕竟,紫色可不像棕色、金色,要染得好看并不容易。

    对方好像不怎么在意她的回答,无可无不可地“噢”了一声。

    要这样一直沉默地走到学校吗?茉夏抿了抿唇,小林桑看起来不好惹的样子,可是母亲是小林太太的话,孩子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吧?说不好接下来还要相处多久,况且以貌取人这样的事情,在以前的同学和自己身上不都证实过是非常荒谬的吗?

    她鼓起勇气,主动搭话问道:“小林桑,四天宝寺是怎样的学校呢?”

    小林实代闻言收住脚步,右手随意揪住制服裙摆的一角:“如你所见,是学生裙子到这里、这里,或是到这里都无所谓的学校。”

    她从小腿的位置比划到大腿中间,茉夏不禁望着对方膝盖上方微微拂动的裙摆愣神,这个长度在之前的学校足以让教导主任当场发飙。何况,能在夏天换上短袖制服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她甚至因为这个被指责“就是想吸引男生们的注意吧?真狡猾!”,因为没有遵守约定俗成的女生夏季不穿短袖制服这个流传数年的传统。

    四天宝寺,真的和她想的很不一样。久违地生出一些雀跃和期待,茉夏上前一步,和小林实代并肩走向新的校园生活。

    ……

    “像弦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她昂首道,半长的碎发依从重力滑下肩头,清风送来丝丝缕缕的夏日气息。

    在察觉她眉眼间的笑痕后,白石藏之介得到了答案。

    是洗发水的味道。

    (六)

    “茉夏,你想和那个人见面吗?”

    猝不及防的问话,母亲指的显然是自己的生父,道枝茉夏下意识地寻找成田先生的身影,她并不愿让这个话题被继父知晓。“为什么,您要问这个?”

    “那天他打电话来,爸爸、成田君接到了,说他很想念你,想见一见。我想着茉夏在期末考试,也许那时说出来会害你分心。现在正好是暑假,如果你想去……”

    见女儿讷讷不言,大概是担心这件事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影响,她宽慰道:“不要想太多,成田君半点也不会反对的,那个人本来就有探视你的权利,你接受和拒绝都没问题,不管是他来大阪,或者叫你回岐阜,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就回绝他。”

    “……没有,我没有不想见他。”

    平心而论她并不怨恨父亲,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分开确实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令她犹豫的是彼此见面的方式。直到现在母亲提起他还是颇为反感的「那个人」,加上继父的不确定因素,真的让父亲来大阪,会发生什么实在说不好。

    可是回岐阜……如果回那里,会遇见那群人吗?

    “没关系,我回去和爸爸见面吧——”

    “我和你一起回去算了——”

    片刻沉默后,母女俩同时开口,又同时否定了对方的意见。

    “不用妈妈回去,我自己能行。”

    “你一个人怎么能行!”

    茉夏捏紧了衣摆,“明年我就要准备升入高中了,请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而且,您和爸爸吵个不停的场景,我也不想再见到了。”

    像是融入了世界上所有负面情绪的争吵声仍萦绕在耳边。那栋门牌上写着「花江」的房子,还有那片土地,所承载的悲伤回忆,也许连诺亚方舟也塞不下。

    正因为如此搬离岐阜时,如释重负的不只有自己,还有母亲。

    就让我一个人回去吧。茉夏抛下这句话,不敢再看母亲的神情,逃回了卧室。

    大巴用了两小时把她带回家乡,车门开启,站牌下的父亲已等候良久。

    “欢迎回来。”

    回花江家的路再熟悉不过,父亲没有选择另寻住处,即使花江家这栋三层的房子对离婚后独身的他来说过于空旷。屋内并不凌乱,放眼望去仍旧是以前就有的物件,唯有她和母亲存在过的痕迹逐渐淡去。厨房门框上标记了她身高的刻线和储物间墙上的涂鸦,完好地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只有她成为了自己家里的新客,忐忑于原来的房间变得陌生。

    父亲为茉夏打开了门,曾被她视为世界上最后一方可以安心休憩的天地,此刻踏入后却再也无法找回能让身心松弛的气息。

    搬家时,卧室里的东西这也想带、那也想带,到底还是力所不能及,她只带走了最重要的部分,舍弃的那部分现下已经不知所踪,里面只摆设了几样必要的家具和物件。

    父亲不无歉意地说:“临急临忙,还没收拾成以前你住的样子。”

    “没关系,等下再整理就好,现在有点饿了。”

    或许是担心落灰的缘故收起来了吧,她咽下难言的思绪,默默自我开解。

    “那就去你最喜欢的松原家吃拉面吧。”

    松原家拉面在镇子上开了数十年,是这里好几代人共同的味觉记忆。如果说搬到大阪时除了庆幸、惆怅外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再也难以吃到这碗老味道的拉面是其中之一,那时她做好了再也不回岐阜的准备。

    离开时原来的松原爷爷已经年龄很大了,她也因为家庭原因在六年级后极少光顾。现在店铺的经营者变成了松原大叔,做生意的人总是记性格外好,几年没来,松原大叔一看见她还是能准确说出茉夏的口味喜好。

    “都长这么大了,稍等一下,很快就好。”

    客人络绎不绝,松原大叔没有一刻停歇,埋头忙碌在炉灶间。无论生意多好也不扩大店面,所有工作都由松原家的成员共同分担,这是从松原爷爷开店起坚持到现在的原则。

    “朋子,快来把桌子收一收!”他朝里间喊道。

    很快,他的女儿就小跑出来,熟练地将碗筷分拣到篮子里。抬头看见茉夏时,松原朋子神色一僵,陶制的碗磕碰出一声脆响。

    “花江同学……”

    “好久不见,松原同学。”茉夏笑了笑,她的表情让对方更加无措,朋子加快手脚收完剩余餐具,逃也似地回了里间。

    滚烫的拉面端上桌,慢慢吹凉,一口口吃下,喝掉面汤,直到放下碗筷,她也没看到松原朋子在眼前出现第二次。

    父亲结账时松原大叔也算得了些空闲,两人在柜台不知聊些什么,店里的热气让茉夏闷热难耐,她走到门外等候,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满是不安的身影一点点挪到跟前。

    身量比茉夏高大的松原朋子躬身垂首,竟像比自己还矮一截。

    “真的很对不起,花江同学!”松原嘴唇嗫嚅着,却无法再吐出更多字句。

    是因为亲口说出“我不该对你的遭遇视而不见”比“对不起”困难太多了吗?特别是道歉的对象既是小学和中一的同窗,又是幼时就认识的人。

    被质问着“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呀?”“你就是一直以这幅虚伪的样子和我们相处的吗?”“违反了「真诚,正直」的校训该向大家谢罪吧”,身后是冷硬的墙壁,那时在围堵的人群身后经过的松原朋子也是这样低头不语的样子。

    她从不参与这些行为,只是当做没有看见,沉默地离开。

    但是——

    “没关系,”茉夏定定地看着她,“我没有怪你。”

    怨恨这样的情绪,从来指向的都是对当时实施欺凌行为的人,如果因为那时无力反抗,而将这种情绪转嫁到没有伸出援手的人身上,就掉入名为「懦弱」的陷阱了。

    她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谎,但也仅能到此为止,茉夏做不到当作无事发生。

    “如果以后还会见面的话,叫我道枝就好了。”

    松原获得了赦免般,神情不再躲闪,想再和她说些什么,里面松原大叔又在喊女儿帮忙了,只好留下一句“道枝,以后记得多写信来,我们都很想念你”匆匆跑走。

    “再见。”

    所谓的想念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不打算当真。

    回过头,父亲站在门口,似乎想问些什么,末了只是一句“回去吧”。

    茉夏在储藏间的纸箱里找到了曾经填满卧室各个角落的物件,有那么一刻她犹豫是否要把它寄回大阪去,一番思量下还是选择了舍弃。来之前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除了首尾两天待在镇子上,其他时间全部安排到了邻近的地方观光。在此生活十多年,道枝茉夏既没有到过,也没有想过来这些地方。如果回到几年前,父亲能花时间带上她和母亲,像现在这样走走看看,后来的事会不会有不同的走向呢?

    按起车窗,余光扫过驾车返程的父亲,她低头假寐,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眠。

    许久不见,父亲比过去更加忙碌,几天的休假里电话不断,最后更是被一通会社的急电叫走。

    “本来想利用休假多和茉夏相处的,真是抱歉。”次日就是女儿返程的时间,却连最后一天也不能完全空出来。

    “没关系,工作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回程的发车时间在早上,父亲将她送到车站。“平安到达后告诉我一声,”他嘱咐说,“好不容易才回来,反而是爸爸好些事没做好,总是要茉夏谅解我。”

    “没关系的,我知道不是您的本意。”

    “那天,你和松原家的孩子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茉夏作势低头抚平衣褶,避开父亲的眼睛,“没什么,以前的事了。”

    父亲没有追问,想伸手作出安慰的动作,又怕掌握不好分寸,手臂僵在身侧,神色局促地说:“噢,噢,好的。那就别再想这些了,过去就过去吧。”

    广播催促乘客检票,临别之际,父亲还是摸摸她的发顶说:“道枝茉夏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再见。”

    “再见,爸爸。”

    大巴启动,关于家乡的一切很快落到了身后。

    大家都在向前走,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昔日同窗也好,过往的时光逐渐沉积在记忆里,被现实抹除痕迹。那么,自己也没有理由再回头了。

    想到这些,惆怅当然少不了,但此刻茉夏更多的是感到放松。这几天说了好多“没关系”、“没事”,相较之下她还是最喜欢不需要时常说这些话的大阪。

    她想念妈妈,想念实代,想念四天宝寺松弛的氛围。

    并且,开始想念白石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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