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种子

    见过商邑的繁华,也见过斟鄩的落败,当然,所有历史进程都与妫烨无关,她只看了看,最后寻了个安静的地方睡下。纵使外面岁月流转,斗转星移,她都只在自己的梦里徜徉。

    可当她再次醒来却早已寻不到当初的那片静谧。

    四周郁郁葱葱,苍翠欲滴,立于其中只觉得天是那么狭小,眼神所过之处皆是绿叶。妫烨站在草地上,平静地看着随风而舞的草摇曳生姿,内心还是不免起了些许波澜。

    这里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就连屋子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寻不到了,被时光荡平。

    睡了一觉便是沧海桑田,她依旧不明白为何,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弹指间,而世界却是另一番模样。就像是她千里迢迢奔赴商邑,却再寻不到故人一般,只见到了自称契的后人——冥。

    若说是第一次苏醒,她只觉得惊奇,而如今便开始产生了疑惑——为何没有什么可以同自己一样永恒不变?她开始察觉到了自己与这世上其他生灵的区别。

    可以找到和自己一样的生灵吗?她不解地歪了头,眼神望到不远处正在玩闹的驺吾和金九。

    哦,九九和吾吾是和我是一样的,它们会陪着我的。她对于这个谎言深信不疑,因为她还不明白何为谎言。

    到了山下,看到的是满地的疮痍,曾经的繁华邑里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也许不久以后,这里就会再次建起城邑,再次拥有繁华,可却不会再是曾经那般模样。

    而不远处,炊烟袅袅。

    繁华与破败就隔着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两旁苍翠欲滴,簇拥着,往繁华而去。

    看着妫烨跪在地上,用纤细的手刨着土,金九一下子凑了上来,看那满手泥土,它语气有些不好:“奴仆一,你在干什么?好脏啊。”好似有点嫌弃。

    被突然叫到的妫烨茫然地抬眸看向金九,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粘了泥土的手,察觉不出什么,慢吞吞地说:“我想刨个坑种种子。”在金九耳里,这是很委屈的言语。

    种子?金九满是疑惑。却见妫烨把手伸到它面前,打开手掌,手心里躺着一颗小小的种子,色泽看起来几乎在这岁月里消散了,可却莫名有一种生命力。

    她笑着比划着,张开手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有些雀跃:“婆婆说了,把它种下就能收获大大的希望。”她不明白希望是什么,但婆婆说是个好东西。

    金九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颗种子看起来就算种下去也没什么存活的希望,但它没说,说不出口。

    奴仆一看起来很愉快,它不想破坏。

    “脏死了。”金九不满地拍着翅膀,推搡着妫烨的手,“走开,不就刨个坑吗?看你弄的这么脏,还是得我来。”

    那这一份希望与幻想就替她守住吧。

    反正也就这一次。

    它在心里告诉自己。

    那小爪子要刨出一个坑也不是特别容易,最后还是驺吾过来帮了忙,三两下便好了,小土堆堆在一旁比金九还高一点。

    看着种子落入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并被种下了。她捧起一旁的土,慢慢把洞填满,把那一份希望盖在泥土之下。

    铺好,抬头,侧脸,猝不及防,两双眸子就如此隔空对上了。

    那一眼,树荫底下站立着的男子怔了神。

    果然和梦中一样。

    光落在妫烨身上,披了满身,熠熠生辉。

    他是因着一场梦的指引前来此地的。

    前月,他小憩时做了一个简短的梦。梦中烟雾缭绕,许多景色模糊,似乎见不得真切。他在其间穿梭着,却一无所获。

    忽而,一束光从天而降,落到了迷雾之中,金光荡开,荡散了迷雾。光落成了鸟的形状,然后慢慢褪去,一个身影慢慢浮现。

    那身影是背对着他的,他看不见容颜,可那头瀑布般的霜白色确是罕见,似乎和眼前的光景融为了一体,像是雪中走来的,也不像是凡人,倒像是天神。那种纤尘不染到骨的模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寻……我……”他好似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

    他上前去,可那身影却越来越远。

    醒来时,他回忆了许久,凭着一些模糊的场景大致猜出了方位。他知是祥瑞,便也顾不上病体,唤人驱车来了这附近,可寻了月余却都一无所获。

    今日便是要归去之时,却不成想就如此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金九先行反应了过来,用身子挡住了男子的眼神,在他看来这个人类悄无声息地出现,还对自己奴仆投来这种炽热的目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驺吾退到了妫烨身边,半做防御状。

    明显的敌意男子是能感受到的,连忙在一旁奴仆的搀扶下从树荫下走了出来,光落在他的脸上更显苍白如纸,还带着时不时的咳嗽声。

    “我没有恶意的。”在离妫烨约莫两丈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保持着合适的距离,行了一礼,“在下时虢,虢为虎所攫画明文也。”

    妫烨并不在意他名为什么,只是起身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灰尘,并没有多在意眼前人。

    打量了一下来者的装束,青色上衣镶着花纹,光泽亮丽,腰间还佩着玉环,看起来便不是什么普通人。金九感受不到来者的敌意,也就卸了几分防备。

    约莫是碰巧吧。金九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神。而收敛了动作的驺吾便是最好的印证——它能分清来意的好坏。

    “为何来此?”金九一开口,颇有震慑之感,别说时虢怔住了,就连时虢身旁的奴仆都打了个颤栗。

    他们崇拜鸟。

    而眼前这鸟却是会人言。

    几乎是所有的未知事物,人们都会将其覆上一层有关鬼神的面纱。

    他们始终认为冒犯神灵,罪该万死。

    时虢一时间说不出什么话语,挪开了觉得冒犯的眼神,不敢再看一分,总觉得看眼前人一眼都是对她的冒犯。

    妫烨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鼻子微动,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你是契的后人。”是笃定的语气,她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虽然很是微弱。

    契?!时虢闻言膛目结舌,一时间竟失了言语,那是他们的始祖,可在眼前人嘴里却是如此轻飘飘,是有些觉得冒犯。但又转念一想,那场梦的最后,是一只玄鸟接走了那抹身影。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他始终认为梦中的那抹身影是上天派来的使者,与玄鸟一同而来,又一同归去。

    竟也觉得合理了起来。

    “你是……?”微微抬头,声音略微颤抖。他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宣于口,或者说是不敢确信。

    妫烨自然不明白他在激动些什么,但还是回了话:“妫烨。”这么长的岁月里,每个人询问她的名字她都是应的。

    她不清楚的是她与他们终究是不同的,她不明白他们的崇拜,因为他们所崇拜的她都见过,甚至于有着某种她都不了解的羁绊。而那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只在口口相传中窥见身影。

    来自不同时代的人终是很难相互理解。

    对于这个名字时虢很是陌生,可梦中的那只玄鸟却是一直萦绕在他心中,让他无法忽视。

    “人类,你既然冒犯了我,那就要付出代价……”金九站在妫烨的头上,骄傲地昂着头,目光是看向时虢的,“我们正好缺个落脚处……”说得理直气壮的,摆明了就是想要讹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时虢又怎会不理解其中意思,只是有些被金九这副强撑着的高傲的模样逗笑,像极了闹脾气的小孩。他无奈却又心甘情愿地应答:“自然。”他还正愁没办法将这祥瑞请回封地呢。

    金九一愣,似乎有点没想到会如此顺利,骄傲地飞到了妫烨面前,高昂着头,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她,连它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是在寻求夸奖。妫烨将金九捧在手心里,下意识地点了点它的脑袋,表示认同,只见它心满意足地飞落在妫烨的肩上。

    清风过山岚,送走了所有喧嚣,这里再次落入了死寂,不复当初。

    妫烨轻抚着怀中的驺吾,看着一路陌生的景象,不由得问:“契的后人,今夕何年了?”她开始懂得事随事迁,虽然不是完全理解其内涵,但也知道如今已不是她沉睡前的时代了。

    时虢隐去眸中那丝惊诧,平静地回答道:“现今已经是商王武丁当政。”

    “商王?那夏王呢?少康呢?”妫烨顿住了脚步。夏王啊?是很久远的历史了,时虢轻咳了一声,答道:“夏朝早就覆灭了。”

    汤伐夏,国号商。

    “那现在你们居于何方?”

    “自是沬邑。”

    “沬邑?你们不再居于商丘了?!”她的记忆依旧停留在苍茫之下放牧,她到处追赶着牛的日子。

    看着妫烨脸上些许惊诧,时虢久久未回过神来。商丘于他们商人而言,已经是十分久远的过去了,那是他也未曾见过的光景。

    可那惊诧也不像是作假,他是能看得出来的。

    “我们早已迁徙了许多地方。”他们从他也不清楚的地方走来,走过淤积的沙洲,走过或破败或繁华的城邑,一路走来,最后走进了夏的王朝。而他一生下来便在这繁华的城邑里,没见过所谓的艰辛,只能在言语中品味。

    也是这时,时虢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与他的不同,他们的所有沧海桑田在她眼里似乎不过是昨日。那双眸子晶莹透亮,却有着外人可以察觉到的东海扬尘,而她并不自知。

    她被护得很好。

    也许天神都是这样的吧……时虢如是想。

    迈着轻快的步伐,妫烨走在前头,还一边哼着小曲,那是一种古老的音调,悠远而深长,好似从未开化的远古传来,阵阵。

    时虢在身后慢慢地走着,跟随着,看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背影感慨万千,留在眸子里的是化不去的温柔。

    曾经有个人也是这般,一直走在他身前……

    他们身后,清风吹过,地底下的种子在黑暗中静默,蛰伏着,在等待着属于它的那一缕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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