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赎罪

    “婆婆。婆婆。”

    妫烨找遍了所有地方,这附近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她走过,可她就是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连续两日未曾见到老媪了,她不免有些奇怪,虽然以前老媪也是会无缘无故消失,但隔天天亮之前是一定会出现的。

    这次消失未免太久了。

    当她赶到蚕房时,只见到了一片废墟。

    昨夜狂风大作,折了好几棵桑树,恰好把蚕房压塌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面前的景色。能跑的蚕都已经跑了,剩下的不是被压死便是被压得半残,一片混乱。

    妫烨微微皱了眉头,不知为何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感觉,那种感觉对她来说早已不陌生了,当初古古、娲娲离开的时候便是那种感觉。

    她也走了?……妫烨愣神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好像大家都只是来她生命中走这么一遭,时间到了,连告别也没有,就走了。

    没有人告诉过她,那种奇怪的情绪是失落,她自己也还没有察觉到,复杂的情绪在很早以前便在她心中种下了,如今已开始茁壮成长。

    “奴仆。”金九看不得她这个模样,飞到了她面前,用翅膀轻扇了扇她的脸颊,声音一下子提了上去,“走,我们去邑里问问。”

    站在一旁的驺吾乖巧地蹭了蹭她的脚踝,尾巴环着她的小腿,像是在安慰她。它没有言语,因为它闻到了死亡的味道,是那种腐烂的恶臭。

    天地间无论什么生灵最后都要归于尘土,但它知道自家人类不一样,她会是永恒。它也不忍心亲自去告诉她这些,只想着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将她护好,而她只要负责无忧无虑便可以了。

    当东方第一缕阳光升起,撕破了邑里的黑夜,光落在了祭台之上,落在了那一个小木盒之上,金光熠熠。早起路过的人发现了这凭空出现的东西,却没有上去只是驻足围观,慢慢地,越来越多人聚集在此。

    在七嘴八舌和相互推搡中,终是有人好奇地走过去将其捧起,慢慢打开盖子,里面竟然是几只活生生的蚕,还在蠕动着,下面垫着的几片桑叶已经被啃食了一些,留下点点。

    几乎是一拥而上的,他们欣喜而好奇地看着这几只蚕,有识得的人出了言说这蚕是更好的品种,比如今邑里的蚕都要来得好。

    他们欢呼起来,一起欢呼着邑里的养蚕业又要往上进了一步。

    他们对着祭台叩头,感恩神明的馈赠。

    没有人去在意倒在一旁的老媪,光在她身前割裂了世界。他们站在阳光之下,而她归于黑暗的静默。

    光照不到她。

    他们甚至觉得她出现在这里很是晦气,说不准便是因为她的离世所以神明才大发善心地赐下了祝福,也说不定是想来偷这神明的馈赠,但被发现并降下了惩戒。

    众说纷纭,却没有一句赞美。

    他们不屑一顾,转身便离开了。

    翌日,那具瘦骨嶙峋的尸体消失在了祭台,大家也没有任何反应,只觉得应是野兽叼走的。事实如何对于他们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没有人知道,当初祭祀的时候为何缺了一样祭品——是邑里顽皮的小孩偷吃的。没有人发现,小孩也万不敢承认,怕被怪罪。于是所有的责任便都落在了主持祭祀的老媪身上。她是检查过的,可祭品不见却是在她检查过后发生的。这其实也算是无妄之灾。

    可就连老媪都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她把自己困在了那狭小而黑暗的天地里,只有妫烨到来时,才从缝里投入了一丝光亮。

    但迟来的光亮终究是拯救不了那颗枯死的心,最多是给了她一点未有过的温暖。

    她把自己积攒的那片丝绸裁了一件深衣,上面的每一根蚕丝都是她亲手织上去的,积攒多年才织得的这件深衣凝聚了她的万般心血。

    当她把深衣轻轻叠好递给妫烨时,那双眸子饱含着复杂的情感,是妫烨目前所理解不了的,看着妫烨换上,她的眼眶内有泪花闪烁。

    也许,这便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了。她把那件深衣交出去时,她的牵挂只剩下了一点。

    而她最后的那点挂念便是那为邑里培养出的蚕,这也是这十几年来提着腐朽的她的丝线,当蚕咬断了那丝线,破碎而枯死的心就再也支配不了什么了。

    也许她早已怀了死志。

    一个错误,老媪用了后半辈子来悔恨,用了余生来赎罪,这已经够了。

    当妫烨找到了邑里来,有好心人告诉了她——老媪已经死了。她怔了怔,似乎不是很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只是微微歪了头,问道:“死亡?是什么意思?”眼神太过清澈,让人又难以怀疑些什么。

    妇女也是被这话语噎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解释。她从未与人解释过死亡为何意,他们从出生、成长、衰老、死亡,这一切都是耳睹目染,慢慢地便会知道的,他们的最终归宿还是这脚下的黄土。

    得不到回答的妫烨挑了挑眉,又接着问道:“是再也见不到的意思吗?”她本就聪颖,多少是能猜到一点的,虽然往日身边的人与兽总会对妫烨避讳这些说法。

    妇女还是迟迟没有开口,不知从何说起。

    “那她还会复生吗?”妫烨眨巴着那水灵灵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她记得有人这么和她说过——死亡并非终点,我们生在这天地间,最后也会回归这天地。但总有一天,天地会再孕育一个我,而我也会回到这最初的地方。

    不会……到嘴边的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妇女不忍心告诉眼前的人,那个恶人是不会复生的,神明是不会接纳她的。可她知道眼前的少女与那人关系颇好,她也很喜欢这个单纯的孩子,终究是不忍伤她,只是眼神躲闪地回答道:“这我不清楚。”便转身离开了,逃离了那审视都目光。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

    “九九,吾吾,以后你们也会离开我吗?”回山上的路上,妫烨猝不及防地问道。她不想让九九和吾吾离开,她想让它们永远陪着自己。重华说过这个是私心,可是她就想这样。

    一点点私心没关系的吧。

    几乎是下意识的,金九便用爪子挠了挠妫烨的头发,假装生气地质问道:“奴仆一,你是不想侍奉我了?!”它在用怒火掩盖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这个问题它早就有了答案,但它一直在回避。

    “我不愿的。”驺吾说得很小声。它不愿,但不代表它可以。它已经偷来了这几百年的光阴,它不知道这天地何时会收回一切,它不敢做出承诺。

    “那我们过几天就去游玩吧。”得到答案的妫烨开怀大笑起来,她微嘟着嘴巴,眼神是看向天空的,满是期待,“我们先去钧台看看。”她听邑里的人说那里曾发生过钧台之享,是家天下的开端。

    “然后……去斟鄩看看。”他们说那里是如今王朝的都城,一片繁荣。

    “还有商邑,也一并去了吧。”那里有她的熟人——吞玄鸟之卵而生。

    还有好多地方她都想去看看,她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未来的美好,金九和驺吾都没有插嘴,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然后记在心里。

    他们会有一份只属于他们的记忆的,而这份回忆将经久不灭。

    当少康登上钧台眺望时,复国的风早已吹灭了不臣的战火,他重回了故土,熟悉的风拂过,未曾停留。

    他或许不知,盛世将启。

    “王城就是不一样啊。”金九看着眼前的热闹非凡,不由得感叹。这里的屋子排列井然有序,草屋瓦房,不同的屋子象征着不同的身份地位,围着那一座宫殿。

    突然,人群突然开始骚动起来,见得一身影在人流中乱窜,有人在后面紧追着他,嘴里还喊着:“盗窃!拦住他!”他被偷了他身上的那一袋海贝。

    人朝妫烨迎面而来,她却无动于衷,就那么站着,看着。

    马蹄达达,混在了这嘈杂声中,却又鹤立鸡群,大家连忙让开了道路。妫烨闻声回头,见马蹄踏着尘土而来,鲜艳的丝带飘扬。

    “站住。”清脆的声音响起,婉转动听,却让身旁的妫烨觉得耳熟,不由得移去目光。

    马上的女子拉了缰绳,勒马,马的前蹄高高翘起,似乎要把眼前的人踩扁,吓得那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着,想要往后挪,可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马蹄擦着那人的脚底落在地上,把他吓得是魂飞魄散,都差点失去一双脚了,哪还管得了偷来的那小袋海贝,连忙扔在一旁,跪地连连求饶:“我错了……我不该盗窃的……我……”头磕得有些响。

    女子轻叹一声,看向了远处的湛蓝苍穹,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最后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走吧。”海贝是追回来了。

    得到赦免的那人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那脸上还和着泪水。

    妫烨看着那熟悉而明丽的面容,愣在了原地。和初见时不同,女人打扮得漂亮非常,身上的丝绸似在泛着光。

    女人侧过脸来,看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妫烨,微眨了眨眼,笑着调侃到:“怎么了?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眼前的人倒是还和之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让她恍惚觉得自己还在那山上,忐忑不安地等着龟卜的卦象。

    不过,时间过得很快,不经意间那段难熬的时光也便匆匆过去了。她孤身入敌营,骗取浇的信任,向少康源源不断送去情报,出色地完成了她的使命,回到了这里。

    那一卦,很准。

    她本想过两天再上山去寻少女,却不料今日会在此偶遇,也算是缘分。

    “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女艾。”她坐在马上,笑着弯下腰朝妫烨伸出手,阳光铺在她的身后。妫烨犹豫了一下,还是缓慢地把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女艾纵马,带着妫烨直往外面的辽阔而去,风声呼啸,天地苍茫。

    后世有志:“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①”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