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媪原是这邑里主持祭祀的巫,德高望重,很受地方爱戴。在她的主持祭祀下,这个地方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直到十几年前,一次出错的祭祀打碎了这一切太平。老媪在祭祀之前仔细检查过,却还是百密一疏,在祭祀将要结束时才发现缺少了一样祭品。那祭品不大,倒是不起眼,所以才没有及时被发现。
她不明所以,明明已经检查过了,可最后还是把这些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百姓中起了些议论声,但还不算大。随着老媪的惭悔,加上她的威望,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可离那次祭祀结束不到一周,老媪的老伴和女儿相继离世,很是突然。她的老伴死于突发病,而她的女儿在狩猎时坠下悬崖,待发现已被野兽啃食得面目全非。
她的老伴虽然上了年纪但却是十分健壮,邑里人都清楚的,而她的女儿更是这邑里的狩猎能手,两人如此突然而又奇怪地离世自然引起了邑里的纷纷议论。
紧接着,邑里开始频频有怪事发生,先是一些家畜染了病,接着是大旱,人心惶惶。
大家开始把矛头指向没有圆满完成祭祀的老媪,说是因为她的祭祀出现问题,惹怒了神明,神明才降下了灾祸来惩罚他们,就连老媪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大家把老媪驱赶出去,让她离开了这片她生长了大半辈子的故土,独自一人去往了深山。
可就算如此,他们仍旧不肯罢休,所有的恶意毫无章法地扑面而来。他们说她是灾星,说她是祸害,只言片语把她伤得遍体鳞伤。
可却没有人去注意到,她也只是一个失去了老伴和女儿的花甲老人。
当一场灾难来临,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做过的贡献,只会把你当做一切的缘由,来发泄它他们心中所有积压的情绪,不问何故。
“她是坏人吗?”妫烨抚摸着怀中的驺吾,低头问到。她对于善恶还没有一个很清楚的认知,她分不清两者,就像是分不清黑白。
驺吾看着周围战战兢兢的人类,有些百感交集,但却只温柔地说道:“是非自在人心,善恶勿听他言。”别人口中的善恶那都不是定论,只有自己去感受,去判断,得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
它也不会替自家的人类去判断些什么,她要自己学会明辨是非,这样若是哪一天它不在她身旁了,她也能自己一个人安稳地走下去。
妫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想起当初重华也与她讲过类似的话,他说——你的一切判断听从你的内心那便足够了,不要受他人影响。
老媪在屋子里枯坐了一宿,天一亮便出了门,往那片茂密的桑树林里走去。桑叶交织,留着缝隙让光斜照,不知走了多久便可以看见一个用木头做的小房子坐落在树下,透风透光,看着也就比老媪高了那么一点。
那是老媪的蚕房,是她孩子还没离世前给她搭建的,她一直会定期来查看里面的蚕,风雨无阻。
推门而入,里面并不宽敞,好几个蚕架放置其中,剩的位置也就只容得下两个人站立,显得很是拥挤。
蚕架上,桑叶铺满了架上的蚕匾,看起来胖嘟嘟的蚕在桑叶上自由地蠕动着,有白的发亮的,也有偏淡黄的,还有黑色条纹的,这里有着好几种不同的品种,有些并不是这里所有的。
老媪将他们放在了一起饲养。
她在选种,她要培育出更好的蚕。
这些蠕动的蚕对于她来说就是无价的宝贝,她细心地呵护着,除了她便没有人再来过这里了。就连她的孩子也没来过——刚建好蚕房她的孩子便遗憾离世了。
不知在里面倒腾了多久,老媪才依依不舍地关上了门,离开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
她失地低着头走着,走得很是缓慢。蓦然,一双脚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她有些惊奇,缓慢抬头,似乎想要印证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又怕一切皆是虚幻。
双眸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瞳孔。
“……神女……?”老媪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有些暗淡的眸子瞬间跃入了一丝亮光,浑身都在不自主地颤抖着——是激动地颤抖。
神女会再次回到这里,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却真真正正地发生了。
但慢慢地,她的表情僵住了,双目空洞。她想到了山下那些不堪入耳的传闻,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好似没什么情绪外露的妫烨,竟有些害怕。
她害怕神明和神女知晓了她的真面目。
她害怕神女把属于她的救赎一并取走。
可妫烨只是那么平淡地看着她,猝不及防地开口道:“婆婆,他们说你是坏人。”本来心存侥幸的老媪心一下子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就像是坠入冬日结冰的湖中。她的双手背在身后,绞着,像是犯错的孩子。
果然……神女是唾弃我的吧……没有谁能接受我这么个卑贱之人在身边的……
她很想逃离这里,逃离神女那探究的目光,可脚却像是带上了沉重的镣铐,沉重,移不开半步。
她闭上了双眼,像是在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我要住在这。”一句话,似雨露落在干涸已久的土地上,老媪缓缓地挣开了双眼,生怕听错,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面容。
她知道这是大不敬。可她没有办法,就像是将死之人在寻求那一根最后的稻草。
对于妫烨来说,她分不清善恶,可是她知道婆婆这么多天来对她都很好,她觉得好那就足够了,以前重华都是这么与她说的。
趴在妫烨肩头休憩的金九被动静闹腾得睁开了眼,便看到老媪那一双楚楚可怜的双眼,它最见不得人类这样了。好像一哭,天都要塌了一样。
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类罢了,也不是什么大祸,神明哪有那么多空闲心思降下灾祸。他们总是喜欢把自己无法接受与解释的一切归咎于神明,来化解自己那一刻破败的心灵。
金九清楚得很,但它不想告诉这些愚昧的人类,它没有任何理由去唤醒这些无知的人类。
人类总是要由愚昧开始一步步发展的。
等缓过情绪来,老媪欣喜若狂地带着他们入了屋子,就像是当初刚见面一般。不同的是,老媪这次更加地温言细语,更加地和蔼可亲。
山中岁月漫长,却也过得飞快。
妫烨开始习惯了这些生活,鸡鸣之后便起床随老媪去看一下蚕房的情况。
第一次被老媪带去蚕房时,一推门而入,妫烨便停住了脚步,她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桑叶上满是蚕,数不胜数。这从未到过的地方却让她觉得分外亲切,还记得以前嫘祖养蚕的时候也带她去看过,还教过她如何去养蚕。
她如今身上这件衣裳便是当初嫘祖织了赠予她的,是选用了当时最好的蚕丝,精雕细琢,做了许久才成了型。
当然,妫烨也会随着老媪去采那些长在树上的野蚕茧,挎着个竹篮,到处去收。老媪要用手里的那根杆将蚕茧取下来,但妫烨不用,她直接是上了树。
金九和驺吾自然也没有闲着,经常可以看见它们在树上活跃的身影。但金九不如驺吾老实,老是采了几个蚕茧就耍赖,偏偏妫烨总是纵着它,驺吾也不管束它,这让它越发懒惰起来。
收了许多蚕茧,妫烨便在空地上堆上柴火,一把点燃了火堆。她将一个大陶盆从屋里拿出来架在其上,往里面加水。待得水有些热度,她便把那些把收来的蚕茧全都倒了进去,一个个白色团子扑腾扑腾入了盆。
见老媪拿着一根细树枝轻轻搅动着,慢慢地,许多如发丝般的细丝开始出现。此抽丝剥茧之法便是缫丝。
穿过树枝中间的细小孔洞,抽丝,几根生丝合成了一根较粗的生丝,卷绕在丝筐之上。
天然的草本植物与昆虫染料还可以赋予丝绸丰富多彩的颜色。
见梭子灵巧地在蚕丝之间穿梭着,手起手落间,又延长了一点丝绸。老媪很是熟练,倒是从未织造过的妫烨跃跃欲试,老媪也是明了地起了身,手把手地教她。
不一会儿,妫烨便已学会。
“还不错嘛,我的奴仆。”金九看着妫烨逐渐变快的手法,金九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还用翅膀拍了拍身下的驺吾,问道,“对吧,奴仆二。”驺吾连眼睛也没睁开,就那么敷衍地应和了它一声。
就算驺吾不应和它,它也是能自己把话说下去的,特别是这几日,它越发地聒噪了。
闲来无事时,妫烨还会带着金九和驺吾下山去采买一些东西。金九尤其喜欢吃那里的熏肉,每次都要妫烨给它买一些,虽然有些昂贵但她还是付得起的,毕竟那一小袋海贝也够花一阵子的了。
驺吾倒是没什么欲望,好像一直都是那么安静地呆在妫烨的怀抱里。
一开始妫烨出现在邑里时,大家还是对她有些退避的,可是被金九暴脾气地教训了那么几次,他们倒也是不敢了。
谁也不想得罪神明,谁都怕被降下灾祸。
渐渐的,来往多了,邑里的人们也就开始了解妫烨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女而已,也就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与她亲近,甚至在她离开时还会塞一点东西给她。
她也越来越喜欢来到邑里玩。
有时还会把一些山上采来的野果或是猎来的野味拿到这里来交换一些东西。
每次她一出现,路上便满是热情。
“阿烨今天也来了啊。”
“阿烨,来尝尝我家的面食。”
“阿烨……”
他们好像也不是坏人。妫烨如是想。
好像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赖,但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