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话

    随着那个佝偻的身影,妫烨缓步走上了斜坡门道,往里看去似乎有些阴暗。

    “小心门槛。”老媪蓦然出了声,有些沙哑,但她却尽量地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了。

    在神明与神女面前,她不敢有半分僭越。

    妫烨倒是轻车熟路地跨过了那矮小的门槛,往下落脚,到了屋内。这种房子她是见过的,在她还未沉睡之前便出现了。

    从一开始的穴居和巢居,一步步发展到这种半地穴式房屋,她是亲历者也是见证者。不过,她记得她沉睡之前已经出现了完全在地面上的房屋了,为何这人还是仍居于此?

    “为何还住在这种房屋内?不是有在地面上的吗?”她有疑惑便随口问出,在这不大的房屋里,她的话语掷地有声。

    老媪怔住了,身子一颤,似乎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自认为对于她这种命贱之人来说,能居住在这种地方已然不错了,但显然妫烨不懂社会分化,她睡得太久了什么都不懂。

    她纯粹只是好奇一问,可老媪却把这话语曲解为妫烨对这里的不满意,连忙下跪道:“寒舍太小,委屈了诸位了。”那语气十分虔诚,完全没有先前的狞恶模样。

    让神女不满意也是大过。

    妫烨怔了神,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这般行为,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别吓到我奴仆了。”金九从妫烨的头上飞落而下,落在了老媪的面前,它是明白人类这种对未知力量的信仰的,在山海时代亦是。

    它倒也没有停留,而是收拢翅膀,转身离去,在这房屋内看了起来,像是在巡视领地。老媪得此话语才缓慢地起了身,如释负重一般。

    神明不予怪罪,那便好。

    只有妫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怀中的驺吾用爪子挠了挠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

    “我饿了,有吃的吗?”已经把这屋子走了一圈的金九还是瘫在了妫烨的肩上,它早就饿了,眼神是看向老媪那边的。

    老媪接了眼神,连连应声,转身去了灶坑,那里还有些她舍不得吃的食物。

    可当老媪把那几块长相不是很好的麦饼放在金九面前时,它满怀期待的心情一下子被浇灭了。

    这东西能吃?它挑剔得很。

    妫烨自然是要知道金九的挑剔,无肉不欢,而且肉要是新鲜的,还要烤得刚刚好的,就算是吃竹子也要是最嫩的那一部分。

    老媪低着头,捧着那几块饼的手颤抖着,好像如果金九不满意便是什么重大的灾祸一般。

    妫烨也没打算让金九凑合着吃,可对这里又不是很熟悉,只得开口问道:“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捕猎吗?”金九的吃食向来是她去狩猎来的。

    老媪几乎没有半分思索,便答到:“就在屋后不远处,那一带经常有一些小动物出没。”

    闻言,妫烨也没有再问什么,把怀中的驺吾轻轻放下,拎起一旁的金九便要出门,动作流畅似乎已经做了很多次。

    驺吾仁善,是不喜见捕猎场面的,它有和妫烨约定过,凡是出现在它面前的动物一定要是已经死亡的。妫烨不理解,却还是照做,这一做便成了习惯。

    看着被拎着的金九,老媪的眸色暗了下来,似乎还有些愠色,与她而言神明的威严是不容侵犯的,妫烨如此已是越了线。可转念一想,她又是没资格插手的,她不过是一个卑贱之人。

    一个万人唾骂的卑贱之人。

    而那人是神明青睐的人。

    高下立见。

    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老媪缓缓走向那个黑暗的角落。

    趴在地上的驺吾抬头看了眼离去的背影,它不懂人类这种复杂的生物,又低了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等待着妫烨的回来。

    屋后不远处,一条清澈溪水汩汩地流着,蜿蜒在草地间,一直延向远方,也不知道它的尽头是在哪儿。这里的高大树木相对较少,倒是绿草长得甚是肥沃,不时便有一个小身影一闪而过,似乎是雉。

    妫烨也没有在意,径直走到溪边蹲下,溪水清澈见底,一尾鱼也没有,倒是溪底有不少被磨去棱角的石头,圆润光滑是天然的鬼斧神工。

    她伸手去水里捞了几块石头,溪水清凉。

    一旁瘫在草地上的金九觉得格外舒服,夕阳余晖落在身上暖意依旧,它还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很是惬意。

    它丝毫不质疑自己的奴仆的打猎能力,要知道当初它这奴仆一可是因为自己一句话,以一己之力力敌狌狌把它变为盘中餐的。它真的怀疑天地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赐给了她。

    想到这,它又不得骄傲了起来。

    妫烨数着眼前的石头,转头看向金九,笑意盎然:“九九,想吃几只?”仿佛金九说多少数量她都能满足,那笑意溢满自信。

    “抓四只吧。”金九舒服地瘫着,连声音都带了股懒洋洋的气息。她和奴仆一分一只雉就够了,奴仆二胃口大要吃两只,还有那个人类它就勉为其难分她一只吧,看在她那么虔诚的份上。

    夕阳余晖仍残存一缕落在人间,夜色渐上。妫烨提着四只有些肥的雉回来,一手两只。被钳住翅膀的雉一动不动连扑腾也没有——都是被妫烨一个石子打晕了,最后还被补了一击直接没了气息。

    站在门口的老媪看着满面春光而来的妫烨,眉眼间却温柔了几分,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她的孩子的身影。

    那时她的孩子也是这般大,常常会外出猎一些雉或鸟回来。每次她坐在门口缫丝,她的孩子总会先喊她一声吓她一下,然后再拿出藏在身后的猎物向她炫耀。次数多了,她也便习惯了,但每次还是会装作惊诧的模样。

    只是……

    她低了头,眸中是缕缕淡淡忧伤。

    斯人已逝,往日时光只能是追忆。

    满天星光闪烁,银河铺陈开来,寂静的夜似乎只有风过树梢的声音,焰火旺盛映红脸颊,他们围坐在一旁,为这夜添了几抹色彩。

    几根粗细适中的树枝搭成了一个简陋的支架,两只脱了毛并用一根树枝串在一起的雉被架在火上炙烤,隐约有香气扑鼻,一旁还搁着的那两只也被串在了一起。

    老媪坐得离火堆较近,那斑驳的双手正在翻动串着雉的树枝,以免有一面被火烤得太焦而影响口感。

    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就她这年迈的身子几乎是抓不到这山中那些狡猾的动物的,她平时也就靠着一些野菜和自己做的麦饼度日,能饱腹便已足矣,哪还奢求野味。但她烤着雉的手法却依旧很是熟练,以前做多了其实身体也就有了记忆。

    金九倒是毫不客气地坐在老媪头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着滋啦冒油的雉,垂涎三尺。它闻到香味了。而不争的驺吾却依旧盘着身子窝在妫烨的怀抱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妫烨望着眼前那红扑扑的火,可眼神似乎透过火堆不知在看些什么,似乎是久远的过去那些所熟悉的人。火光映照着她的眸子,亮了几分。

    周围寂静,唯有火堆噼啪。

    也不知道思索了多久,妫烨身子一颤,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隔着火堆望向对面的老媪,问到:“你知道重华在哪里吗?”自己休眠之前答应过他一件事的。

    握着树枝的手颤了颤,一时间老媪张口却失了语。在她的印象中,这名字也就是那位德为先的大人物所拥有的,是他们在口口相传中所瞻仰的存在。

    “是……舜帝吗?”老媪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就是有虞氏。”

    一个重千钧的名字被眼前的少女轻飘飘地说出来,似乎很是奇怪。可转念一想,她与神明如此密不可分,却又有些可以理解,她认识那位首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想到这,老媪敛去了惊诧,缓缓开口道:“您说的那位早已作古,现如今已是寒浞当政。”

    “寒浞是谁?”

    “寒浞啊,夺了羿之王位的人。”

    “羿又是谁?”

    妫烨已然问到了这里,老媪自然知晓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清楚,很是自然地取下了那已经很是美味的烤雉,放在一旁的陶盆里,又把另外两只尚未烤的架在火上。

    “这段故事很长,那便先从禹治水说起吧……”

    大禹治水,后伐三苗,舜将王位禅让于禹。本应延续禅让,可却是其子启得到了权位,建立夏。

    启逝后,其子太康好游玩,不理政事,后为东夷首领羿所得政权。而太康前往投奔斟鄩的斟鄩氏。

    羿夺得权位后立太康之弟中康为王,但实权在羿手。中康死后,其子相继位,后投奔斟鄩、斟灌二氏。羿独得王位,却因好狩猎而荒废国事。受重用的寒浞势力日增,后趁羿在外射猎时将羿及其家人杀掉,霸其权、夺其妻。

    妫烨感受不到话语中的沧海桑田,但她知道自己所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就像是古古和娲娲一样。

    她好像想抓住些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却又无力。

    岁月于她不过转眼之间,而她于岁月也不过是过客,她留不住那些亦是过客的人和那一段匆匆而去的时光。

    “那神女见过那个奇妙的时代吗?”老媪终究还是问出了口,眸中闪着的微光满是她的向往。

    妫烨不知道老媪口中的神女是什么,但她知道老媪是在问她,便指了指一旁吃撑肚子正躺着一动不动的金九道:“九九是金乌,就是天上的那个太阳。”随后又抱起自己怀里的驺吾,轻拍了拍,给老媪介绍道:“这是吾吾,它是驺吾,跑的很快的。”

    老媪有些惊讶却又习惯性地点了点头,金乌与驺吾,这些字眼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

    妫烨似乎一下子被打开了话匣子,有些兴奋地分享着她沉睡前的故事,娓娓而谈。

    她说她曾坐在鲲的背上傲游四海,也曾与应龙一起疏导洪水,她见过金正蓐收,也见过水正玄冥,她与仓颉学了字,也与燧人取了火,一切听起来皆是美好,美好到触不可及。

    这些都是老媪所无法想象到的,她不过是一个困于无形牢笼里的普通老人,就算是年轻时的她也不敢去想。所以她愈加坚信,眼前的少女是天赐的神女,是前来拯救腐朽的自己。

    火堆仍旧燃烧着,话语不断,那火舌似乎要燎到了这漆黑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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