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大家子脚踏露水，牵拉着板车把一个临盆的孕妇送去医院。

    爷爷走在队伍最前，手拿电筒探路。套鞋的声音铿锵有力，出征将军般威风凛然。

    半路孩子呱呱坠地，哭啼惊醒要赶早市的人，纷纷把头从屋里探出来。

    “金家媳妇？生了生了！”

    “男孩还是女孩？”

    爷爷把手电光移到婴儿身下，满脸期待烟灰似的吹薄了。那是战败的象征之一。

    沉郁良久，他挥了挥手，让人把板车掉了个头，拖着孕妇跟孩子原路回家。

    产妇的男人跟在后头，呆愣愣地问：“爸，不去医院了？”

    老爷子抿着嘴，嫌他傻，“生都生了，还去什么？不给医院白送钱？”

    直到出生后三十天，婴儿还没个名字。母亲不识字，找邻居借了本字典，随手翻开一页纸，第一眼看到的是“页”字。

    那就叫一页好了。

    小时候金一页还算聪明，也很懂事，最听妈妈的话。至于爷爷奶奶是什么态度，妈妈告诉金一页，不要在乎。

    每周六妈妈都带她出去玩，表现好还可以偷偷点一个牛排汉堡，谁都不知道，这是她们两个的秘密。

    十岁的时候弟弟出生，妈妈就变了，不再以她为中心在一定范围里划圈。

    两个中心点自然生成两个圆，而从一个圆走到另一个圆的时候，消耗的时间也会增加。

    后来为了另一个中心点，妈妈干脆放弃她了。

    预演从质疑她开始，端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金一页，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听话了？”

    不久后，她又声音灰败地告诉她，“随便你怎么样搞，上学还是打工，或者嫁人，以后我都不会管你了。”

    爷爷奶奶也凑到边上，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书就别读了，读那么多书没用，还不是要嫁人生孩子。一肚子墨水以后都用不着。”

    父亲对此没有异议。

    他工作兢兢业业，从始至终在意的，只有以后能不能给小儿子金旺攒下一套婚房。

    金一页讨厌金旺。

    讨厌金旺的一切，包括名字。

    算命的说他五行缺土，爷爷奶奶就在备选方案里挑挑拣拣，寻了个寓意最好的“旺”字。说是这个字福气足，以后家里也会跟着红红火火旺起来。

    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金旺能挺直了腰板告诉大家自己名字的由来。

    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金一页只能佝着背，把头埋在刘海下沉默，像一个被捉拿归案的小偷。

    金一页很讨厌自己的名字，讨厌所有男生叫她金一页的时候故意咧着嘴，把字咬得又快又重，面上还透着别有深意的坏笑。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反感这种行为几乎是她的天性。她就是觉得恶心。

    改名的想法从第一次见到叶姝开始冒尖。

    她站在讲台上，光芒耀眼，说她的“姝”字出自《诗经》。金一页就跑读书馆翻了半天的《诗经》，还真找到了这个字。

    往后的日子她总在想，以后一定要给自己换个名字。叫什么好呢？

    脑子里隐约记得有个词寓意不错，金玉满堂。

    那她就叫金玉，比金一页好听，也比金一页有文化。

    但她后来发现，改名没有那么简单。

    户口簿上只是眨眼功夫便改好了，人际关系里却不然。让大家接受一个熟悉的人改名字，就像要她的新婚丈夫接受她不是处·女一样困难。

    01

    “你的意思是，你恰好在他的电脑主机上，看到了他的U盘？”金一页瞪着眼睛，不敢置信地对叶姝说，“就这么简单？”

    服务员端来生椰，叶姝道了谢，抽张纸将杯壁上的水珠擦掉，“我也觉得过于简单。”

    咬着吸管沉思片刻，金一页满脸怀疑，“不对劲，难道他U盘没有加密吗？那么重要的东西就给你轻轻松松删掉了。”

    叶姝把塑料吸管移到旁边，没拆，直接开盖喝：“加了。”

    金一页像是才认识她，惊讶道，“咋的，你还会破译啊？”

    “什么嘛，我随便猜的，错了好几次。”叶姝没告诉她的是，她第一次输入的密码是0721，她的生日。

    就差鼓掌佩服她了，金一页嘴角笑容怎么都压不住，“那最后密码是什么，这都能给你猜准。”

    叶姝也扯了扯嘴角，“他研究生录取那天的日期。”

    考上研究生，意义非凡。

    那天他舅妈还给他在工厂宿舍附近办了场小酒席，恨不得告诉全世界的人，这个从小没有父母寄住在她家里的侄子，被她教导得很优秀。

    “他还真够自恋，”金一页忍不住冷笑，“U盘里面东西多吗？”

    笑容渐渐敛了下来，叶姝垂着眼皮，取了一个较为中间的词汇，“还好。”

    其实她没太注意到底有多少文件，也不敢再去看。

    当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删掉它们。

    金一页举起咖啡，向她碰杯，脸上有种释怀的笑，“谢谢你，叶姝，挑个好日子请你吃饭。”

    叶姝的语气却没她那样轻松，“不客气。”

    向来心大，金一页并未发觉，只是盯着她未拆封的吸管看，“诶，你怎么不用吸管？”

    叶姝解释道，“以前看过一本叫做《地理世界》的杂志，里面说这些塑料降解不了，就会被扔进海里，很多生物吃进肚子里消化不了就死了。摄影师呼吁人类减少塑料的使用，我就没用了。”

    金一页脸色一僵，立马把咬得变形的吸管从嘴里吐出来，“我怀疑你在点我。”

    叶姝噗嗤一笑，被她逗得心里总算轻松一些，老神在在地点头，“嗯，所以下次你也别用了。”

    02

    咖啡快喝完的时候，金一页也准备走了。

    刚拿包准备起身，眼神一拐，瞥见玻璃窗外一行西装革履的精英拥簇着男人从咖啡店附近经过。

    金一页眨眨眼，差点以为自己认错，忙叫叶姝回头看，“那不是你家江总？”

    视线循她手指的地方过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也格外出众。叶姝一眼便认出那是江望川。

    昨晚就没回过家，也不曾打个招呼，显然没准备跟她再见面。

    叶姝觉得自己该好好想一想后路了。

    “什么我家江总。”收回视线，叶姝把最后一口生椰拿铁喝完，“结账了吧？那我先走了。”

    “哎你等等！”

    金一页赶忙拉住她，眼里尽是狐疑，“我怎么感觉你不对劲呢？”

    叶姝皱眉，“哪里不对劲了？”

    “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抱着手上下看了她几眼，金一页摆头琢磨道，“那这事结束了，你是不是也该把江总踹了？”

    叶姝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我也得有正当理由吧？”

    “其实江望川挺好的，”金一页想起高中一些传言，语重心长地跟她道，“要不你好好跟他谈一场吧。”

    “想什么呢！”叶姝弯着手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嗔怪道，“别傻了，豪门可没那么好谈。”

    03

    敲门声响起，江望川稍稍坐直了身子，沉声道：“进来。”

    人事经理推开门，手里抱着一叠资料，放在他面前，“江总，上周您说要重新招个总助，我这边二面了几个合适人选，这几个等着您三面，您看看今天方便吗？”

    江望川简单翻了几下上面两张简历，扯了扯嘴角，将简历“啪”的丢在他面前，掀起一阵风浪。

    “刚毕业一年的也给我招进来，想跟裴濯一样让我再开掉？”

    裴濯确实年轻，实际工作经验也才一年，说来没有资格当总助。

    人事经理面如土色，仗着自己有靠山，还是不禁回嘴，“这不是老董事长说了，多给新人一点机会。更何况裴濯是董事长好友的孙子，这也不能不给面子……”

    江望川凌厉眼神一瞥，似笑非笑，问他，“面子是不是都快赶上公司市价了？”

    人事经理：“……”

    江望川又问：“招这样没什么经验的人进来，你是想把公司毁在你的手里，还是想毁在我手里？”

    这大帽子扣得。

    人事经理往后退了一点，害怕怒火波及自己。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连忙哈腰道歉，“对不起，江总，是我的失误，以后我看仔细点。”

    “以后还看不仔细，我再亲自给你招个助理。”声音响在头顶，带着一丝莫名的压力，让他后背冷汗涔涔。

    人事经理在心里叫苦不迭，刚招裴濯进来的时候也没见他这么生气。

    怎么，今天是谁惹他了？

    “这几张拿走吧。”

    他又挑了几份简历打回去。竹节般的手指修长干净，刚翻开一页纸，兴许觉得有几分符合他的用人标准，竟把那张纸划到了面前。

    人事经理心底松了口气，踮起脚去看信息，狗腿子一样态度积极，“江总，这姑娘可以是吧？我现在把她叫来？”

    江望川只是抬了抬下巴，算作回应。

    04

    “乔蕴，”人事经理下楼的时候恢复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在人群里扫了一眼，目光落到举手的短发女人身上，“二十三楼，总裁办公室。快点，别让江总等久了。”

    “好的。”

    乔蕴把水杯放下，紧张地捏着手心。穿过人群走进电梯，身后人事经理还在分发被打回去的简历。

    “很遗憾你们不符合我们公司的用人标准，抱歉，祝你们找到更满意的工作。”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乔蕴望着与楼下完全不一样的装修风格，暗自吃惊UR的雄厚财力，台球室、健身房、休息室、会客室，竟然应由具有。

    转而又想得通了，毕竟这里一整栋楼都是他们的。

    专门的人带领她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口，乔蕴道了谢，紧张地敲响门。

    里面传来一道清冽又成熟的男声：“请进。”

    深吸一口气，乔蕴鼓足勇气，端着姣好的职业笑容推开门。

    高跟鞋在地毯上几乎无声，她挺直了腰背，双手交叠，自然放在腰下，“您好，江总，我是乔蕴，来面试您的总裁助理一职。”

    话落男人并未出声，只是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一丝疑惑。

    乔蕴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待看清他锋利又隽秀的五官，懵了几秒。

    “江……江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