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晏期年走后,吩咐侍从杜松送晏苏荷去医馆。

    车轮辘辘,而街上人头攒动,晏苏荷倚着窗,正安静地看着街上来往的百姓。

    此时陆葵钻进车里,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血腥味,她不由担心地问:“娘子,你受伤了?”

    晏苏荷回神,侧眸看她,摇头浅笑:“一点小伤。”

    陆葵此时注意到桌上的药瓶,拿起来闻了闻,再次抬眸,很快就注意到女郎颈间的那道血痕。

    陆葵自小习武,一眼就看出那是利器划破的伤口。她小声嘀咕:“你兄长怎么忍心的啊。”

    晏苏荷静了一下。

    她侧脸看向窗外,夏季日长,即使到了国子监下学的时辰,外面还是晴空万丈,蓝天明媚。

    她并不打算为兄长辩解,声音缥缈轻淡:“明日麻烦阿葵帮我去蔡祭酒府上送封信,就说我病了,最近不能拜访。”

    陆葵面露担心:“娘子病了?”

    晏苏荷回眸看她,食指放到唇边,眼神示意车外。

    此时在外面驾车的是晏期年的侍卫。

    陆葵瞬间接收到她的指示,伸长脖子对着外面道:“好,我明日就去!”

    晏苏荷笑了下,目光重新移到窗外的热闹长街上。

    务本坊位于皇城南边,国子监占了一半位置,来往非官既贵、多是权贵子弟,是故街上的茶坊酒肆、青楼画阁也跟着繁荣热闹。

    此时国子监下学,各家接送郎君娘子的宝马雕车一辆辆驶来驶往,皆是高贵华丽。

    经过一处画楼彩棚,里面正上演着一出木偶戏,而窗景随车辆行进而变化,酒楼、香料铺、小吃摊,逐一从她眼前掠过。

    晏苏荷走马观花地欣赏着,目光悠悠然定在前面街中央站着的那个梳着总角辫的孩童身上,他笨重地转着圈圈,好像在寻找什么。

    而她的车驾旁边突然有辆马车疾行向前,那车夫扬鞭策马,口中直喊:“闪开!闪开!”

    似是有什么急事。

    而那街中央的孩童还呆愣地站在原地,眼看他要被车驾撞上,晏苏荷瞳孔骤缩,扒着窗木,喊道:“杜松!”

    下一刻却见一锦衣少年策马而来,他身姿高挑矫健,微一俯身,长臂一展,便极其稳当地将那孩子捞了上来。

    抱在怀里,策马而去。

    马车长扬驶去,而孩子也成功获救,虚惊一场,少年的潇洒义举赢得了街上百姓的一片喝好声。

    晏苏荷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探出窗外,想看看少年如何安置孩子,便见到他勒马停下,单手抱童、利落地侧翻下马。

    少年将孩子放在地面。

    他一身暗蓝色圆领缺袴袍,身姿高挑健瘦,翻身上马时华丽衣摆随动作旋转,英姿飒爽至极。

    而少年却在此时掉马扭头而来。

    他锋利冷峻的眉眼瞬间落入晏苏荷的眸中,似一把刚出鞘的剑,直向她刺来。不由让人心底生凉。

    而晏苏荷心一跳。

    马蹄声如击鼓踏来,赤红鬃马的毛发都被风梳得光亮,而少年衣摆灌风,肆意奔腾,他五官逐渐清晰硬朗,晏苏荷一时看怔了。

    一阵急风扬起,少年郎逆着风,腰腹紧实有力,从她眼前飞掠而过。霎时拂了她满面春风,鬓发微乱。

    晏苏荷攀在窗边的手指微微蜷缩。

    直至听到杜松声音,她的心魂才被拉回来,“怎么了?”她声音有些哑。

    杜松便再次问:“娘子,可以走了吗?”

    刚才女郎唤他停车救人,而现在小孩已经被萧小侯爷救下,应该可以走了吧?

    晏苏荷目光仍旧追随着那抹身影,红唇微扬:“走快点。”

    于是她的车驾快行,再次追上少年踪迹。

    很快便见他从马上起身,一举跃到前面马车的车顶上,少年身手矫捷,没有一丝花架子,便疾行到车前,跳到车夫身侧。

    他们的身形被马车挡住,晏苏荷看不到,但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少年拦下了马车。

    百姓聚了过去。

    而当晏苏荷的车驾经过他们时,少年正踩在车板上,居高临下地踩着车夫肩膀,似乎在与车里的人说什么话。

    晏苏荷看着他,双眸微弯,轻笑了起来。

    她这般静如死水的人,确实很羡慕这种张扬鲜活的少年啊。

    这人看起来冷,心肠却热。她心想。

    不由让她联想到枫叶。秋之霜叶,那在肃冷秋天中、经历寒霜却依旧赤焰色彩的枫叶啊。

    直到车驾远离了那处喧嚣,街上嘈杂喧闹的喝卖声再次涌入耳中,晏苏荷才感受到自己炙热躁动的心跳。

    砰砰砰,如打雷一般。

    晏苏荷霎时心一紧,耳畔微红,不由自主地纂紧了手心。

    她不由自问:是艳羡,还是心动?

    却又不敢多想。

    *

    剩下的半月禁足平静无事的度过,晏苏荷安静待在家里,接受母亲那每日耳提面命的逼婚教导、和爹爹宽厚慈爱的日常闲聊。

    只是自那日之后,晏苏荷梦魇的症状便愈发频繁,她多次请医者上门看诊,却照例请求医者帮她隐瞒身体状况。

    半月后,她禁足得解,这日在院子里晒太阳、与陆葵闲聊时,母亲派人来给她传话,叫她去兄长的院子一趟。

    晏苏荷问传话婢女具体何事,婢女告知她:“刚刚温郎君来了,夫人说娘子与温郎君也许久未见,定是有许多话说的。”

    晏苏荷便知道了母亲的心思:母亲从兄长那处得知一个月前是温行雪送她回长安的,加上她入狱时他常来相看,母亲便以为温行雪有意于她。

    晏苏荷做官的事传得满城皆知,陆氏说女儿名声败坏,恐无人求娶,如今又得知温行雪关照她的事,便起了撮合他们的心思。

    晏苏荷叹了口气。

    不过她与温行雪确实好久未见,去见见也无妨。

    陆葵也跟着她一并去了。

    路上陆葵问她:“这温家也是宰相世家,门庭清正,温郎君与大公子又是多年好友,按理说他的才华肯定不差,却为何只在刑部做一个小官呢?”

    温行雪现任刑部司从六品员外郎。

    晏苏荷侧身笑问:“六品官还小啊?”

    陆葵挠挠脑袋,有些尴尬地回视,道:“我看他挺闲的嘛,官服颜色也是绿色的,便以为他是个芝麻大小官。”

    她又不知道他是几品官。

    晏苏荷轻笑,“他是从六品员外郎,官不小的,何况官服颜色也有青绿之分,他是深绿,与绯色也就只有一步之隔了。”

    陆葵拍脑瓜,笑嘻嘻道:“听娘子说话就是长知识!”

    晏苏荷被她逗乐,“你若是自小生在长安,见多了也就懂了。”

    陆葵认可地点头:“会的会的!我学到好多呢!”

    她正想与晏苏荷分享所学,却见貌美女郎神色飘忽,似在思虑什么,陆葵不解地眨了眨眸,良久才听她道:“阿葵说得也对,若是温家支持温行雪,他的仕途肯定能更顺利。”

    陆葵疑惑了,“为什么啊?他不是温宰相的长孙吗?”

    晏苏荷摇头,“嫡、庶终究不同,更何况……”

    她没有乱议他人是非的习惯,便就此打住,只道:“总之他只凭借自己,能在三年内做到如此地步,已让众官望尘莫及了。”

    陆葵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问:“更何况什么呀?”

    晏苏荷已不再理她。

    陆葵便蹦跶到她面前,一根筋地要问到底。

    旁边的琼若很有眼力见地将她拉了回来,小声道:“娘子不会跟你说这些事的,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查。”

    而陆葵的过于活泼也惹来了前面传话婢女的注意,她回眸看了主仆三人一眼。

    却正巧迎来晏苏荷的轻轻一瞥。

    婢女一怔,迅速扭过脸去。心里禁不住赞叹:五娘真的太美了!

    但见她乌云叠鬓,杏脸桃腮,眉目间转盼流光,竟让她一个女子也生了心动。

    晏苏荷浅笑而过。

    身后的小丫头也静下,主仆一行人到了晏期年庭院。

    穿过竹林,跨过月洞门,走下廊桥,便来到兄长屋前。

    屋檐下仆从们候了一列,晏苏荷猜测他们在里面谈事,怕打搅了他们,便让侍从进去传话。

    侍从很快出来,歉声回复:“郎君请您去耳房歇着。”

    晏苏荷了然,也不多问,去了耳房。

    而另一边,宽敞明亮的室内,山水楠木屏风后,两青年在矮桌前正襟危坐。

    两侧木窗打开,屋后竹林青翠可见,而女郎们经过廊下时,跟在晏苏荷身后的陆葵好奇地往里面瞧了一眼。

    温行雪正对着廊道木窗而坐,他今日穿了一身浅黄云纹圆领锦缎衣裳,明亮贵气。

    陆葵望进去时,他恰巧抬眸看来,刹那间芳华落了满目,陆葵脑中瞬间浮现出公子如玉、迥然独秀的字句。

    陆葵心脏咯噔一紧,她心虚地移开视线,快步离去。

    而温行雪的视线也只是在晏五娘身上停留一瞬,便继续与晏期年谈话。

    “就算现在北方平定,军马供给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支持牧场屯田便是断了军需,若日后北方有难,朝廷能保证给出足够的兵马吗?”

    他们在聊晏国舅在年初提出的改牧为田的事。

    温行雪因下江南的事耽搁,又因晏五娘的事与晏期年起了嫌隙,两人便一直没聊起这事。

    而今日上朝,晏国舅再提此事,试图将屯田之事推行北地。

    晏期年看着好友,脸色依旧冷漠,他声线平静:“现在长安、万年两县的部分地段都已试行此政,效果良好,更何况我朝本就以农耕为主,而豢养军马占用了大批土地,耕地反而不及,如今大虞安定,正是改牧为田、经邦济民的好时候。”

    温行雪回话:“可长安与河北一带大有不同,长安富庶,四方来仪,各地进贡的马匹已经足够城防军需,河北那边却是供不应求,若是改牧为田,那边的军马该如何补给?”

    他停顿了一下,向晏期年倾身,温笑道:“私以为此议案应该从南方开始,南方水草丰盛,良田肥沃,又远离天子治下,适当管控军马,反而是好事。”

    晏期年眯起眼,“……南方?”

    他微牵唇,“确是个好地段。”

    祖父之所以想要牧场改革,一方面是为了扶持财赋,更多的原因却是想要打压萧家兵权。

    也正因如此,陛下才会支持得那么果断。

    而温行雪提议改革南方,又是基于什么打算?

    晏期年话语一折,道:“北方土地虽然辽阔,近几年牧草耕植却因地质原因不太理想,军需粮草负担过大,百姓也负担过重,实不如改牧为田,将牧地牵至河内的好。”

    这样一来军需还是受制于内地。温行雪心想。

    两人多年好友,他自是听出了晏期年在试探他的立场。

    温行雪笑了一下,跪直身,故作思考,片刻后道:“世泽兄说的也有道理,但兵贵神速,若陛下只是想要改善税收的话,南方可以考虑。”

    晏期年:“南方是可以考虑,但北地也应该变革。”

    温行雪:“……确实。改牧为田,涉及颇多,需要徐徐谋之,但望世泽兄考量。”

    两人暗里交锋,而温行雪语气温和,北方南方兼有考量,晏期年暂且辨不出他的偏向,只沉吟一声道:“我会给陛下递封折子。”

    毕竟这个想法是不错的。他还不希望萧家没落。

    两人又静片刻,晏期年忽地冷声开口:“你还有何事要说?”

    两人自那日争执以来,相处就不温不淡的,除非正事,不会有多余交谈。

    而刚才侍从来报,说婉婉过来,此刻谈完事,晏期年便起了赶客的心思——他不希望婉婉与他碰面。

    温行雪闻言轻笑了下。风炉水汽氤氲,染湿他眉目,精致得像一幅水墨画。

    而他不急不慢地为晏期年斟茶,丝毫没有被赶客的恼意,“今日公主府有御医出入。”

    公主府。

    晏期年心脏倏忽一紧,他抬眸看向温行雪,眼神变得犀利无比。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温行雪品完茶,笑着添了一句:“长乐公主府。”

    终是打破平静。

    “她怎么了?”晏期年忍不住询问。

    因着他与谢鸾的旧事,晏期年根本不敢打听她的消息,唯恐打搅她的生活。

    而温行雪侧开视线,望向窗外,他修长指尖碰着杯盏,薄唇微勾:“我想与五娘说几句话。”

    穿堂风过,拂过他干净脸颊,郎君的声音温润、闲适、和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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