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晏府祠堂内,仆人都被清出去了,清静得只剩下爷孙二人。

    晏苏荷正规规矩矩地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看着祖父从旁侧桌子上的小橱柜里取香。

    晏国舅边道:“五娘三岁识字,五岁《论语》《孝经》倒背如流,七岁读史,八岁就敢与你兄长辩论,祖父还记得当年说过,若五娘是个男儿该多好。”

    晏苏荷低垂着颈,内心有些动摇。

    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事了,祖父还记得。

    晏国舅杵着拐杖,慢慢走到牌位前,声音低沉沙哑:“五娘打娘胎里落下的病根,自幼体弱多病,你爹娘当时还请了方士来给你算命,说你十八岁必有一劫。”

    晏苏荷蹙眉,她记得小时候爹娘确实请过方士,却不知道当时的结果。

    他们瞒着她。

    而晏国舅话还没说全便静了下来,开始烧香祭拜。

    他把手中的三炷香恭敬地插进香炉后,方继续道:“那方士说,若五娘熬过此劫便是‘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熬不过去便是‘香消玉殒,黄泉路上一孤魂’。当时你爹娘不信,把那方士赶走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却觉得很有道理。”

    意指她为官之事,便是劫数。

    “然五娘觉得,这劫数如今过了么?”

    然祖父并不希望她的这件事顺利收尾。晏苏荷从他的话中读出。

    所以是想用她做什么呢?她心里嘲讽地想。

    可无论他想做什么,与晏苏荷都没关系了。她朝这位权倾朝野的老人弯腰、磕头,低声道:“不敢欺瞒祖父,给孙女看诊的御医说了,孙女恐命不久矣。”

    此话不假,府中上下都习惯了她一副面色苍白、病恹恹的模样,所以她不管虚弱成什么样都不足为奇。

    除了兄长和爹爹,没人会在意她的病。

    晏国舅微眯眸,目光直逼向晏苏荷,“什么?”

    祠堂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色,但从女郎跪着的瘦弱无力的身躯来看,心里不免信了几分。

    可这样一来打算送她去颍川的计划不免被打乱,晏国舅心情不虞地、不耐烦地盯着她,问道:“给你看病的御医叫什么,我派人去问问。”

    晏苏荷便如实告知。

    “今日你就给我好好跪在祖宗面前请罪,一个月内都不许出门,我会找名医来为你看病。”晏国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晏苏荷仍旧跪着,仪态得体,“是。”

    尾音带着一丝讽刺。

    待那一声声拐杖杵地的闷顿声消失,她才手臂颤抖地撑身起来,闭上眼半跪着。

    *

    半个月后,暑热逼近,晏府内宅一处小院落里,琼若坐在门外甩着蒲扇,小脸热得红扑扑的,每到这个时候各院中都会送着冰鉴进出,而晏苏荷屋中却始终是闷热的。

    晏苏荷正半躺在床榻上翻书,旁边矮几上还放着一碗冒热气的药,从支起的木窗往外,正好能看到院中种着的一棵高大柿子树。

    晏苏荷似是不怕热的般,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被。

    时值正午,府里的人都用完膳各自午休去了,清静得很。

    黄鹂鸟在树上叽叽喳喳,背对着床榻的那扇窗户突然有了一丝动静,晏苏荷微抬眸,她放下书,端起苦药在唇边吹了吹。

    陆葵翻窗进来,一点都没发出声响地走到晏苏荷身边。

    “娘子,查到了,那幅图确实在国子监祭酒手里,他在书房房梁上做了暗槽,那图卷就藏在里面。要不要我去偷来?”

    晏苏荷浅浅一笑,看向她,“不可以。”

    陆葵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陛下一直想要这幅画,但若知道这画是我偷来的,那岂不是白忙活一场?”她慢慢喝药,苦得她皱眉,却一声不吭地把一整碗喝完了。

    陆葵给她递了杯热水过来。

    晏苏荷道谢,边道:“待会再去国子监走一趟吧。”

    陆葵眸子一亮,笑问:“那娘子今日还去那苏记果子铺买蜜饯吗?”

    晏苏荷垂眸想了想,“今日不行,母亲最近来的勤,黄昏时分会来一次,怕是来不及。”

    陆葵一听眼里的光就黯淡了下来,“哦”了一声。

    晏苏荷微笑,牵她衣袖,神色温柔:“给你银子,自己去买可好?”

    正午日光很盛,映得她全身都像蒙了一层柔光般,明亮白净。

    陆葵被她的笑晃得脸红,不好意思地点头道好。

    晏苏荷便朝外面道:“琼若,去库房拿一些冰鉴吧,太热了。”

    琼若眼珠一转,跑进来悄咪咪探头,小声道:“娘子什么时候回来?”

    陆葵已经将箱子里的男装翻了出来。

    晏苏荷起身朝她笑:“很快。”

    *

    晏苏荷在国子监祭酒面前的身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却极负才气的江南儒生。

    家境优越,进京闯荡。

    她接近蔡祭酒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千山鹤雪图》。

    当今陛下在政治上无甚建树,但痴心于诗歌歌赋、书画琴曲上,是个千古难觅的天才。

    他不仅喜欢研究古书画古琴曲,还喜欢搜集前代遗迹。

    为了这些古物,一掷千金、封官赏爵之类的事都曾有过。

    晏苏荷最后一赌,就赌在这副《千山鹤雪图》上。

    据说当年皇帝为了这幅画甚至微服出巡、寻觅山川,可最后都没有找到。

    但她曾听父亲提起,这幅图应该在蔡祭酒手上。

    所以晏苏荷最近三天两头出去,争取早日成为蔡祭酒的忘年交。

    这样才能让蔡祭酒主动把图献出来,她才能用它来换取陛下的一个承诺。

    今日她带了一卷史书残卷去与蔡祭酒探讨。

    国子监内一派青春洋溢,学舍内书声琅琅,书院廊下十几岁的小郎君彼此交流学问,或是在院中打闹一团,小娘子也聚在花树旁边,或簪花或书画。

    晏苏荷经过时,还有几个娘子羞涩地盯着她看。

    她面带微笑,习以为常。

    听说国子监很快就要迎来这学年的统考,也不知道这群小娃娃到那时还能不能这么开心。她思绪远飘。

    去阁楼与蔡祭酒聊了一个时辰,晏苏荷便以身体不适的原因请辞了,蔡祭酒对她依依不舍:“张小友!务必保重身体啊!”

    晏苏荷温和应是。

    她也想多待一会儿,就算不是为了那幅图,在这种充满活力生机的地方多待一会儿也是舒服自在的。

    可是不得不早点回去。

    天气明朗,出了国子监,马车还没走一会就突然勒马停下,马声嘶鸣,动静不小。

    车内的晏苏荷差点因为惯性而撞上旁边车壁,好在陆葵扶住她。

    她安抚好晏苏荷,看不得美人受惊,愤怒地推开车门向车夫斥道:“怎么回事!”

    车夫战战兢兢地指着前面的拦路人,陆葵抬眸望去,也一下僵住了视线,她气势瞬间变弱,小声道:“大,大公子。”

    *

    晏期年最近忙着处理因下江南而堆积起来的公务,没时间管妹妹的事,只让侍从暗中跟着她,查清楚她出门目的,直到今日得空,他才出来拦人。

    晏期年发现自己对妹妹的执拗是一无所知。

    他以为婉婉温柔懂事、矜持大方,却从未想到她有一日也会像脱缰野马一样朝那根本没有出路的悬崖奔去。

    他怕她摔得粉身碎骨啊。

    马车在务本坊内绕圈,陆葵在外驾车,清楚地感受到后面的车厢摇晃了一下。

    一想到刚才大公子气势汹汹、一身杀气跨上车的模样,陆葵就急得抓耳挠腮。

    车门从里面被锁上了,她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倾耳尽力去听里面情况。

    而车内,身为兄长的晏期年正摁着亲妹的肩,手中锋利的刀刃紧紧贴着她细长脖颈,毫不留情地划出了一道血痕。

    晏期年目光沉郁地盯着妹妹受惊的双眸,手背青筋凸起,冷声道:“离开刑狱时我怎么跟你说的?”

    晏苏荷不可置信地看着兄长,秋水眸子瞪大,眼中水光忽现,雾气朦胧。

    委屈感一下涌上心头,她眼眶开始变红,盛着眼泪要掉不掉的。可怜极了。

    晏苏荷仰起脖颈,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兄长想要婉婉性命,拿去便是。”尾音倔强带颤。

    晏期年眸色微沉,无情开口:“离开刑狱时我就与你说,不要再想做官的事,可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晏苏荷咬唇不言。

    马车停在街上,她身靠车壁,在逼仄的空间里与兄长一上一下对视着。耳边人声嘈杂,颈上匕首冰冷,丝丝漫漫的血腥味在鼻间萦绕,晏苏荷真有一瞬以为兄长要杀了她。

    “你可知道官场中最险恶的不是真刀实枪,而是藏在暗处的刀光剑影,才最为致命。”

    她微侧过脸,朝兄长看去。

    晏期年不动声色地将匕首往后挪了一点。

    “朝堂上的事有我应付,你实在没有必要把自己置身于水火中。”

    就像今日架在晏苏荷脖颈上的匕首一般,若是面对危险,她没有任何自保能力。

    她知道兄长是为她好才动手,可是……

    “兄长,我不甘心啊。”

    晏期年沉静地盯着她。

    晏苏荷缓缓而言:“婉婉也学兄长学过的经书,看过兄长的策论,听过父兄议政,虽然我懂得不多,却觉得这比后宅的生活有意思多了。”

    “我实在不喜欢这后宅啊。”

    她十三岁随母亲下江南奔丧,掺和过陆家舅舅们争家产的事。

    当时二舅舅家与苏州知府结亲,权势最大,而三舅舅欲与江南总督攀上关系,便想把女儿陆六娘嫁给他,却没想到陆六当时已经有了心上人,宁死不从,三舅舅便将她软禁起来,逼着她嫁人。而晏苏荷也因此看了一出棒打鸳鸯的戏码。

    她与陆家姊妹都算不上熟识,却因为可怜陆六娘而经常去她院子,尝试开解她,后来晏苏荷架不住陆六的请求,帮她与情郎见了一面。

    可没想到就是那一面,让陆六娘与情郎双双殉情,三舅舅一家知道后都跑过来责难她。

    晏苏荷便被母亲送到了普济寺避难。

    从那时起她便觉得女子的命运是很悲惨的。她问净空大师:“女子的一生只有这一条出路吗?”

    净空大师答她:“大道万千,路是在自己脚下的。娘子顺着心意走,路就出来了。”

    所以她的心意,又是什么呢?

    于是晏苏荷踏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兄长,我生下来就病弱,实在羡慕那些康健无病的人啊。我一步步走到现在,真的很难,兄长就不能放过我吗?”

    她脸色苍白如同白纸,漆黑的眼珠直直盯着晏期年,脆弱且固执,羸弱又坚毅,就像一柄单薄的极易摧折的利剑,试图在完全断掉之前挣扎。

    晏期年盯着她,有一瞬间将妹妹与记忆中的小公主模样重合,都是这般柔弱,这般固执。

    晏期年心脏微抽,侧开视线,收了匕首。

    他从袖中拿出一条手帕递给她,又从怀中掏出一些药罐子,沉默地坐在她身侧,帮她上药。

    晏苏荷最怕疼,药粉碰到伤口时她痛得躲了一下,被他摁住脑袋才听话不动。

    刚才没掉的眼泪此刻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晏期年给她上完药,妹妹落泪的样子让他心里着实不忍,可说出的话却依旧冰冷:“如今家里为你的事闹得不可开交,族里的长辈也都想把你嫁出去,婉婉若不想嫁人,就得听兄长话。”

    她做官的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虽说皇帝已不再开罪于她,但众朝臣与世家对这件事造成的影响非常不满,想要完全平息这件事,最好的办法便是让这个女子嫁人。

    更不要提晏苏荷想要的载入史册的事了。

    而兄长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晏苏荷后背贴着车壁,单薄的夏衣与暴晒于日光下的车板相贴,先冷后热,却始终暖不了心脏。

    她无奈地阖上双眸,声音轻淡:“兄长放心,婉婉不会再做忤逆兄长之事。”

    晏期年定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而后俯身帮她整理了一下束发的幞头,声音静穆:“好好休息。”

    便下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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