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夏日晴朗、云卷云舒,晏苏荷从屋中出来时,正巧看到对面廊道上兄长的身影。

    兄长独自进了书房。

    晏苏荷眸中流光闪动,施施然步入前屋。

    便见一美君子落座席上,晏苏荷福身行礼:“温兄。”

    温行雪神色温和,伸手作请:“坐。”

    晏苏荷便跪坐他对侧,倾身给他斟茶:“时隔一月,未能亲往温府道谢,五娘惭愧。”

    温行雪语声温和:“小事而已,不必挂心。”

    晏苏荷却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垂眸低语:“害你与我兄长矛盾,实在抱歉。”

    温行雪抬眸看她,语声宽慰:“世泽兄心胸宽阔,能明事理,对事不对人而已。在下帮你也有在下的道理,五娘不用放在心上。”

    他的道理是什么?又到底为什么帮她?

    晏苏荷实在想不明白,“也不知温兄是何道理,如今尘埃落定,可否告知一二?”

    与官场上的人交道打得多了,晏苏荷心思不由活泛许多,对温行雪总是半信半疑,防备多于感激。

    她心中有几个答案,一是他心悦她,二是他利用她,而晏苏荷更倾向于后者。

    只是不知她有什么让他利用的。

    对面坐着的温行雪闻言一笑。

    还是一贯的答法:“时候未到。”

    他垂眸拈着茶盏,纤长睫毛掩下如墨眸色,轻声:“五娘心愿未了,如何算尘埃落定。”

    晏苏荷:“心愿?”

    温行雪望着杯中清澈茶黄,想着事,边道:“五娘想要名留青史,与蔡祭酒有什么关系?我实在想不明白。”

    此话一出,室内瞬静。

    竹林风声簌簌,虫鸟叽喳,而晏苏荷看向温行雪,惧意丝丝密密地爬上她的心脏。

    她想:此人,实在可怕。

    披着一副最纯善无辜的外表,却能把她的行踪查得明明白白。

    不愧是把亲生父亲都送上断头台的人。

    晏苏荷静了片刻,思索回话:“五娘与蔡祭酒相见恨晚,单纯欣赏书画罢了。”

    温行雪哦了一声,笑意轻浅,“原来五娘是如此性情中人,敢在禁足其间私自出府,只为与友人论画。”

    晏苏荷:……

    温行雪继续笑:“蔡祭酒是我的老师,五娘不妨说说想做什么,兴许我能帮你呢?”

    晏苏荷沉默了一下,“温兄帮我,而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他羽睫轻颤,手抖了一下,保持着笑意,抬眸看她:“五娘会与世泽兄计较这些吗?”

    晏苏荷轻摇头。

    “便是如此了,我与你兄长多年好友,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所以兄长为你做一些事,理所应当。”

    晏苏荷唇畔轻启,想说什么,终究又还是憋了回去。

    温行雪说的在理。

    总归他对她的事了如指掌,也从未阻止过她,晏苏荷权衡再三,心想他若能帮忙是再好不过,便道:“我想要蔡祭酒的《千山鹤雪图》。”

    “千山鹤雪……”温行雪沉吟片刻,“这幅图在老师手上?”

    见她点头,温行雪瞬间就猜到了她的意图,不由失笑:“你啊你……真是另辟蹊径。”

    他生得太好,笑起来时便如枝上春露,莹莹抖擞。

    而晏苏荷守礼地垂眸、错开视线,她问:“温兄觉得能行?”

    温行雪思考片刻,心中已有了对策,他答:“只要五娘能从老师手上拿到这幅图,我便有办法让陛下松口。”

    晏苏荷双眸一亮,诧异地看向他,“什么办法?”

    “一些手段罢了。”温行雪轻笑而过,继续:“比起陛下,五娘更应该担心如何从蔡祭酒手上拿图。”

    蔡祭酒高风亮节、文人风骨极重,当年皇帝倾万金求图,他都不被权势财富所惑,是故晏苏荷想撬开他手,实艰难。

    却见晏苏荷微笑,同样神秘道:“对付文人,自该用文人的办法。”

    *

    晏苏荷发现兄长自温行雪来访后都有些不对劲,虽然依旧气场冷厉,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起初她疑心是因为自己的事,直到兄长借她的名帖去给公主府送贺礼,她才知道是因为长乐公主怀孕的事。

    公主怀孕,天大的喜事,兄长说他自是高兴的。

    晏苏荷没爱过人,不知道兄长的心情,无从安慰。

    而兄长也很快要与郑二娘子定亲,晏苏荷便想,既是有缘无分,当初何必缘起呢?

    她只盼兄长能与未来嫂嫂过好日子。

    *

    七日时间匆匆过去,晏苏荷再次前往国子监。

    午后暑热正盛,国子监却一片静穆,与往常的热闹格外不同,晏苏荷将名帖递给阍吏查看,好奇地问里面在做什么。

    阍吏答:“三伏天将至,监学正在进行最后一堂考试,学子们很快就要迎来暑日之假了。”

    晏苏荷便笑:“那某来的正是时候,不然就得去蔡祭酒府上寻人了。”

    阍吏知她与祭酒相识,很快唤来小厮带她入内。

    晏苏荷来到书阁时,蔡祭酒正坐在茶桌前饮茶看书,他身骨硬朗,一身素色文士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温和随性。

    见她步入,蔡祭酒笑着朝她招手,“张小友!快过来坐。”

    晏苏荷便过去与他见礼:“小生见过祭酒。”

    “张小友何必多礼!”

    晏苏荷温笑,规矩地坐下,蔡祭酒已经迫不及待地将手中书递给她看,“张小友你看,这书是老夫偶然在西市得到的,疑是几百年前魏朝学者做的山川风物册,请你来辨辨真伪。”

    他满脸的欣喜,眼神诚恳认真,好像面对的不是十八岁的少年,而是一个老儒生般。

    晏苏荷笑着接过书,仔细翻看了几眼,然后指着其中一处与他道:“小生记得魏朝时此地名叫梦邑,而此处写的是梦泽,属我朝称法。而我朝之所以改名,是因四十二年前的那场洪水,工部不得不引流治水,此地才会聚水成湖,改邑为泽。”

    蔡祭酒摸摸下巴,认可地点头。

    晏苏荷又道:“不过应是传抄时被人修改,方导致的书写有误,小生以为此等描述朝代风物的书籍,都需要创作者花费数十年心力成就,不大可能造假。”

    蔡祭酒嗯了一声,“老夫也是此意,就是看到这些传抄错误,才起了疑。”

    晏苏荷轻笑,捧着书道:“此书内容实在丰富,祭酒何时能借小生观览一二?”

    蔡祭酒哈哈一笑,“你要的话今日便可以带走!顺带帮老夫揪揪错处!到时候我就可以去带给老家伙们瞧,诶?看我得到一本奇书!”

    他说话绘声绘色,眼睛跟眉毛一起扭动,不像国子监的严肃祭酒,反倒像个老顽童。

    晏苏荷笑着道好,唤来琼若把这本书收好。

    而当琼若走近了,蔡祭酒才注意到这“书童”手上捧着的长形木盒。

    晏苏荷接过朱红木盒。

    蔡祭酒一下来了兴趣,俯身向前道:“咦,小友今日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晏苏荷将木盒递给他,恭敬道:“一幅画。”

    蔡祭酒眉目微扬,接过木盒时静了一下,低头打量雕花木盒,指腹摩擦,他轻声:“哪位名家的画?”

    晏苏荷神色温和:“无名无姓,若是非要说一个人名,大概是这寥寥众生。”

    她这么玄乎的话术,让蔡祭酒一下来了兴趣,他眼睛一亮,倏地起身,拿着画走向案桌,“老夫倒要看看这是什么众生画!”

    晏苏荷美目微弯,紧跟在祭酒身后。

    两人来到案桌前,祭酒打开木盒将画轴取出,解开扣绳,而晏苏荷的心也随着他的动作紧张起来。

    她一错不差地盯着祭酒神色。

    思绪不由飘到五日前舟游曲江时,见到的繁花盛景、人群熙攘上。

    而祭酒展开画卷。

    米黄色的画纸铺展开来,转瞬间,姹紫嫣红之色如活泼跳跃的精灵般闯入目来。

    蔡祭酒微眯眸,被这鲜艳的色彩震撼到,索性一口气将画卷摊开,刹那间,画中那烈日灼灼、繁华似锦、以万紫千红为基点延展开来的曲江街景逼人而来。

    人来人往,生生不息。

    那拥挤的、热闹的、吆喝声、管弦声似乎都从这幅画上活了过来,从眼里侵入、耳里灌入,将观画者的五官、身心全部填满。

    蔡祭酒看着画,惊憾地抬眸看向晏苏荷,然后迅速俯身,眼睛贴近画卷,仔细观摩。

    从画卷最左侧的芙蓉花起,到拱桥船舟、江畔画舫,其中绘了文人雅客、美人才子,再到街道酒肆中的谋生卖艺者、各个商铺小贩、街上的垂髫幼童、斑白老人。

    由此从芙蓉花起,延伸到各式各样的人和完备详尽的街景,曲江繁华尽悉入目。

    细致到极点!连商铺的名字都一字不差。

    又美到极致!看那刺目的红紫,敞亮的蓝天,还有以花为牵引贯穿的整条长街!

    无一不细,无一不艳,无一不震撼。

    到了最后,蔡祭酒甚至搬来木椅坐下,眼眶不觉湿润起来。

    他声音微颤道:“这,这画上画的,可是我盛世长安啊!”

    “此画出自何人?”

    “何人有如此才能胸襟,巧妙构思,以一江之景,窥尽富贵长安!”

    “此画留世,定能让世人震撼惊叹,定能使我盛朝永存啊!”

    晏苏荷的思绪被祭酒的话牵扯回来,她答道:“此画小生偶然得到,画者不愿留名,小生不知。”

    蔡祭酒仍旧捧着画卷,其内心震撼之心情久难平复,边喃喃道:“以花景为线索,描绘曲江繁华,此等构思,实在令老夫佩服。”

    他拿起画轴到窗边透光打量,忽地眉毛一挑,双目瞪大,朝她道:“这是新作之画?”

    晏苏荷拱手,“应当是的。”

    蔡祭酒捧着画卷回视她,“我看这画上颜料通体一新,说明这幅画从动笔到完工只用了数日时间,一个无名之辈,竟能有如此功力?”

    晏苏荷垂眸:“许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前辈罢。”

    蔡祭酒半信半疑:“张小友如何得来此画?”

    “昨日游曲江遇一老者赠画,今日小生便拿来献给祭酒。”

    “啊。”蔡祭酒惊呼一声,不知是叹她的好运气还是叹能得到此画。

    不过思索片刻他就觉得不妥,“此画太过珍贵,老夫不会白拿。”

    这便是蔡祭酒的文人风骨。

    文人雅客好诗画,却又绝不愿意亏待于谁。

    晏苏荷便知道这幅画确实打动他了。

    她再次拱手道:“小生不图祭酒回报,小生只是想帮祭酒去除一件糟粕。”

    蔡祭酒疑惑:“哦?”

    糟粕?

    他是越来越搞不懂她的目的了。

    晏苏荷笑,不急不慢道:“听闻祭酒有一画,名《千山鹤雪图》,此画出自前朝道家孟画圣,意境广阔、画意渺远,而小生却以为是此画误了祭酒,故称糟粕。”

    蔡祭酒:……

    《千山鹤雪图》是他珍藏了十多年的宝贝,如今却被她称作糟粕,蔡祭酒脑中瞬间气血上涌,气得瞪大了眼,竟一时忘记了否定画在他手里的事。

    蔡祭酒忿忿上前一步,怒道:“张小友何故如此贬低!”

    晏苏荷见识过帝王震怒,面对祭酒怒吼时便格外镇定,她淡声:“孟道人仙风道骨、遗世独立,此画寓意是期盼自己能如仙鹤独立、与世绝尘,脱离世俗。”

    她话锋一转:“可我们只是俗人,祭酒如此珍藏《千山鹤雪》,看了这么多年,脱世了吗?”

    她的话直刺蔡祭酒心脏,他气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晏苏荷径自继续:“不入世如何出世?既入世为何出世?祭酒不觉得它是一个错误的寄托吗?”

    “祭酒,小生将这长安富贵献于您,便是想带您入世。”

    “让此画带您观民生、观世道、观自己。”

    晏苏荷语气激昂:“至于千山鹤雪,于这繁华盛世而言,岂非割离对立、模糊人心的糟粕?”

    蔡祭酒神色微变,怒冲向她,挑鼻子瞪眼:“简直一派胡言!”

    晏苏荷倏忽静下,退了一步,拱手躬身,“小生句句真心,敢问祭酒,难道您真的不向往曲江芙蓉图中的盛世吗?”

    “盛世归盛世,千山鹤雪归千山鹤雪,我是不会把它给你的!”

    晏苏荷不急不缓:“祭酒既想要盛景,又心念山雪,实在嘲讽。”

    蔡祭酒一怔。

    被她的话击中,瞬间,去旧迎新的念头在他心里滋生。

    千山鹤雪与曲江芙蓉,一个极苍茫,一个极俗丽,前者观心,后者观民,而仁者仁心,怎能忘却这俗世百姓?

    蔡祭酒叹了一口气,不由感慨这少年人的攻心之术。

    晏苏荷却突然开口:“祭酒若不要这画,小生烧了便是。”

    蔡祭酒心一震。

    他猛地抬头,与她对视,一时惊得失语,只能说出寥寥数字:“你何故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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