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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6  家里来了要饭的

    “大娘,给口饭吃吧。”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景义反应快,说:“娘,又来要饭的了,俺去。”他抓起一个窝头,掰下一小块儿,就准备起身。

    每年从初冬开始,要饭的就陆陆续续多起来,这些要饭的大多是北乡的,准确点儿说是小清河以北的,旺生他们到黄河岸上出伕的时候都要经过那里,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花花的碱场地,地薄,而且旱涝不保收,年景好的时候,庄稼产量都很低,淄河崖附近的村庄小麦都是一把一把地割,那里就是一颗一颗的,还不是很成熟饱满,遇到灾荒年,颗粒无收也是有的,所以到了农闲季节,很多人家大人孩子就都出来讨饭,要上一冬天,来年春上就能度过饥荒了。

    很少说话的景仁一脸不悦,低声说:“咱家还不够吃的呢,整天打发要饭的了。”

    打发要饭的活儿一般都是景义干的,听了哥哥的话,又坐下来,想想也对,他知道隔壁黑妮子家很少给要饭的干粮。

    “大娘,给口吃的吧。”是一个小女孩怯怯的声音,声音已经到了门口,但隔着两道门,声音很低。

    农村里冬天的屋门有两道,就是在原来对掩的两扇木门外边再加上一层风门子,家底厚实点的把破棉被挂在门梁上,大多数人家是下边用蒲子草编成草帘子钉在木框子上,上边做木格子,木格子糊了毛头纸,这样白天就可以抵御风寒,也能透光,后晌两道门关上更能保暖。

    向贞说:“这大雪天的,出来要饭,遭罪呀,俺出去看看吧。”

    向贞把景平放炕上,敞开门,借着雪光的映照,向贞看到的是两个雪人,一高一矮,瑟缩着,看不清头脸,只分辨出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闺女,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是打狗用的,女人肩膀上背着一个褡裢,用来盛装要的干粮。

    “大娘,给口吃的吧。”还是那个小女孩,还是那句固定的讨饭的话,只是向贞听出她的牙齿在打颤,声音已经发抖,显然是冻得不轻。

    景义拿着一小角糊搭子从风门子缝儿里钻出脑袋,伸出手把糊搭子递到小孩的手里,屋外实在冷,他赶紧缩回来,。

    小孩接过暖烘烘的干粮,点了点头,算是道谢,妇女拉着闺女,转过身往外走,显然她觉得在这家已经完成了讨饭的任务。

    向贞实在不忍心,说:“大嫂,来屋里暖和暖和吧,孩子冻得不轻快。”

    妇女停下来,迟疑着,说:“这……这……不合适吧?”

    向贞说:“有啥不合适的,这不是下着雪吗?你看看孩子冻得,再这样下去会冻坏的。”

    景义招呼着小孩:“快进来。

    孩子没动,瞅瞅妇女,一脸的期待。

    很少说话的旺生爷说:“进来喝碗汤吧。”旺生爷生活上一向抠唆,景义在外边玩饿了回家拿块干粮,都遭他骂,景义要是不听,他就抡着拐杖打,景义只能干瞪眼。但对要饭的,却是少有的大方,从不阻拦景义给要饭的拿干粮,但限制着不能拿多,或许是见到要饭的触动他那年讨饭的经历吧。

    妇女不再犹豫,扑打扑打孩子和自己身上的雪,一叠声说着感激的话,带着一身凉气,和孩子一起进了向贞家的北屋。

    向贞叫旺生和景仁给两人腾地方,妇女放下肩膀上的褡裢,赶紧拦住,说:“不用,不用,给孩子碗汤喝就行,俺是讨饭的,不能坐到主人家的饭桌上,这不合规矩,不合规矩。”

    旺生站起来,借着灯光,看清楚妇女和孩子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看年龄妇女应该和向贞差不多,脸膛灰黑色,皮肤粗糙,但细审么审么,眉目分明,算是小有姿色,小女孩比雪儿高点儿,干瘦干瘦的,满脸的黑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底色。

    向贞一阵心疼,说:“景仁,还愣着干啥,给大娘和小孩舀上碗汤,让她们去去寒。”

    景仁应承着,从沙拉子底下拿碗,汤很快盛好了,妇女还是坚持不到锅台边,向贞让景义再掰一块窝头给妇女,妇女也坚决不要,说一家就要一小块儿,多了不要,各家都不容易,讨饭的不能太贪,然后和小孩端着碗,退到屋门口的旮旯里,谷堆着喝汤。

    向贞知道这是个要强又自尊的女人,不是逼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来讨饭吃,心生一份敬意,她不再勉强,一边和女人扯着话,一边吃饭。

    女人叫翠翠,家是小清河以北的,闺女叫麦子,和景义同岁,出来已经半个月了。

    饭后,向贞提出让女人和孩子留下住一宿,旺生白瞪了向贞一眼,意思是你让她们住下,住到哪儿?向贞明白,北屋里就两盘炕,炕上根本没有容纳娘俩的地方,大炕通着烧火灶,暖和,旺生爷从那次被打断腿,每到冬天或者阴天下雨,腿就疼,向贞让爷和孩子们都睡在大炕上,自己搂着景平和旺生住到里间,天热了再换回来,大炕上很挤巴,塞上只老鼠都够呛,里间是一盘小炕,也不宽绰。向贞看了旺生的眼色,知道他不同意让要饭的娘俩留宿,但自己想想也实在不忍心让孩子在大雪天里露宿街头,她低声对旺生说:“要不叫雪儿上福来家睡,你到大炕,冬天挤点没事儿,挤着更暖和,俺和她娘俩来里屋。”

    旺生瞅瞅窗户外边,雪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真在外边过宿能冻死人,不再说啥。

    讨饭的女人同意不走了,却坚持要到灶房里睡,她亲自到灶房看了下,有窗有门,拾掇得和别人家的偏房差不多,只是没有炕,她想铺上柴草就足以挡风御寒了,出来要饭的人占主人家的炕是大忌,不能逮住好心的人家就不知道自己是啥了。她对向贞说:“嫂子,俺娘俩就在灶房里睡,挺好的,俺们身上连水带泥,不好脏了你们的炕。”

    向贞说:“灶屋一冬天没动烟火了,太冷,比地窝子好不了多少,大人吧,将就将就还成,可别冻坏了孩子,要不你们上南屋吧,好歹有盘炕。”

    女人说:“没事儿的,俺们出来也有一个月了,已经习惯了,孩子也很皮实,俺看了,灶屋门窗都很严道,比起睡柴火垛来已经是天上地下了,俺已经很麻烦你们了,你要是再劝俺,俺就和孩子走了,还到街道上睡柴火垛去。”

    向贞想了想,南屋也不比灶屋暖和多少,她叹了口气,说:“行,随你吧。”

    向贞让旺生把灶屋拾掇拾掇,讨饭的女人过意不去,要自己去收拾,向贞说:“你不熟,也不知道从那儿下手,这么点事儿,让孩儿他爷去就行。”

    旺生去了灶屋,铺上棒子秸,上边铺上厚厚的麦秸,把大炕头上的一领破了的炕席揭下来,铺在麦秸上,竟然成了软和和的矮炕,挺像那么回事。

    向贞发现小闺女的棉袄已经被雪水浸湿了,让景仁脱下棉袄给麦子换上,把湿衣裳到灶火头上烤烤。景仁正在刷锅,愣怔了一下,他自己的衣裳虽然破旧,但还干净,看那个小闺女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补丁棉袄已经被灰土盖得看不出颜色,身上也一定臭烘烘的了,说不定还有虱子啥的,景仁才不愿意别人穿他的衣裳呢,景仁耷拉着眼皮,没有反驳娘,但也没有照娘说的做,装作没听见,把锅刷得唰啦唰啦响,把刷锅水哗哗地倒进猪食盆里,留着一会儿把泔水和上地瓜胡萝卜头子喂猪。

    向贞看出景仁是不乐意,当着外人,也不好说破,只好叫景义脱袄。

    女人连忙说:“不用,不用,也没咋湿,一宿就干了。”

    “你甭管。”向贞先对女人说,然后一把抓住正想往里屋溜的景义,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景义,你先脱了袄,钻到被窝里,等麦子的袄烤干索了你再穿。”

    “她是个闺女,叫她穿雪儿的衣裳吧。”景义反驳说。

    向贞说:“雪儿的衣裳小,她穿不上,就一霎霎,一把火的事儿。”

    向贞扯着景义的衣裳开始帮着他脱。

    景义挣着不让,高着嗓子喊:“为啥不脱俺哥的?”

    旺生爷拿出廓落头边上竖着的拐杖,骂道:“你这个死孩子,还攀你哥哥的伴儿,你哥哥在刷锅呢。”

    景义不服:“俺还要喂猪呢。”

    向贞说:“那不用你喂猪了,你脱了袄就钻到被窝里。”

    袄已经脱下来了,露出景义红堂堂的光脊梁,他无奈地快速爬上炕,伸展开一条被子,哧溜一下就钻进去。

    向贞把袄递给女人,让她给麦子换上,廓落里加了点柴火,点燃,把麦子的棉袄烤上。

    旺生进来,说是没有被子,向贞瞅瞅炕上,皱了皱眉头,确实没有多余的被子,景仁和景义还合盖着一床被子,哥俩不是你蹬着他的鼻子了,就是他踹着你的嘴了,常常为这事嚷嚷,孩子越来越多,大人孩子的衣裳鞋子都需要布,这两年向贞还自己纺棉花织粗布,队上发的布票寥寥,顶不了事,衣裳上都打了补丁也紧巴巴的,向贞都五六年没添置一件衣裳了,甭说被子了。向贞想,还是要赶紧纺棉花织布,添上两床被子,但眼下也来不及了,她想了想,说:“那还是叫雪儿到福来家睡吧。”

    翠翠赶紧阻拦说:“嫂子,俺住在你家里已经不合适了,你再把孩子撵到别人家里,算咋回事?俺在这儿住着也不踏实,那俺就不住下了。”说完,拉着麦子就要走。

    旺生已经把爷用苇子编的一领席子找出来,铺到灶屋里,向贞见翠翠执意不要被子,就把旺生出伕的一个破大袄给了翠翠,总算是把娘俩的窝儿安顿好了。

    旺生看没啥事儿了,家里来了个陌生女人也不方便,就借故到福来家抽烟闲扯去了。

    向贞拿出鞋帮子,翠翠要帮忙,向贞也不客气,递给她,每个人家里的针线活都很多,似乎永远也忙不完,自己拿出旺生的一双笨袜子(粗布袜子),袜子的两个脚后跟都磨出了大窟窿,周围也吸溜薄了,向贞把一条穿烂了的裤子剪下一块布,堵上窟窿,然后一针一针的缝合。

    两个女人一边做针线,一边拉呱,手不停嘴也不住。翠翠比向贞小四岁,除了麦子,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前年冬上男人出伕修黄河岸坝,得了痨病,今年又见了年(闹了灾荒),家里没吃没喝,男人的病也越来越厉害了,按说自己该在家里照顾男人,但日子实在过不去了,不出来要饭,全家都得饿死,婆婆就过去帮着照料男人和儿子,自己才领着闺女出来要饭。

    向贞想起□□,想起公公出去要饭,想起爷省下粮食孤孤单单死去,再看看眼前被生活折磨着的女人,眼窝潮湿了,翠翠也唏嘘着,眼泪滴到手上,她赶紧擦了去,怕滴到鞋帮子上,不好意思地说:“大嫂,你看看,俺说这些干啥,惹得你也跟着难过。”

    向贞笑了,说:“没啥,咱都得朝前看,苦日子总会过去的,你想想那几年,多少人饿死了呢,现在不管多难,也不至于饿死不是?咱们就熬着,熬着,一晃就几年过去,孩们就长大了。”

    翠翠说:“大嫂说得是哩,没啥,咱庄户人家啥苦都能吃,等熬过了年,坡里就有野菜了,上级也发救济粮了。”

    两人说得很投机,说着说着眼眶就又见红了。

    旺生回来的时候,景平已经睡下了,向贞在洋油灯下纳鞋帮,旺生把景平从炕中央往炕里挪了挪,放到靠墙的位置,一边脱衣裳一边说:“睡吧,点灯熬油的,还能干多少。”

    向贞没停下,说:“这只就纳完了,你靠里边,平儿在中间暖和。”

    旺生问:“她们睡了?”

    “睡下了。”向贞知道是问翠翠娘俩,脸上露出怜悯的神情,说,“冰天雪地里,出来了快一个月了,咋熬过来的,难呐。”

    于是跟旺生说起翠翠的情况,旺生咕咕咕地笑,怕出声大惊扰了外边睡觉的爷,又极力的憋住,像在一个重要场合要放大屁又怕引起别人注意一样半隐半放。

    向贞捶他一拳,鞋帮也纳完了,在灯头上烧断线,捻灭火,问:“笑啥笑?没点同情心。”

    旺生笑着说:“咋叫这么个名,还翠翠,哪有叫这个名的?”

    向贞觉得旺生是大惊小怪,但想想村上甭说差不多年龄的,就是小一茬的也很少叫这名儿的,都是草呀花呀英啊啥的,翠翠这名字倒像是大家小姐。

    旺生和她想到一处了,问:“你没问问她的出身?”话一出口,旺生觉得唐突了,偷眼看看向贞,怕向贞多心,再引出她的家世来,不敢说话了,也终于笑不出来了。

    “咱问那个干啥?叫啥名和出身啥关系,你看看齐春鹏家也叫李香翠呢,看来北乡的喜欢叫这个名吧。”向贞没有阴下脸来,看来是没在意,她已经脱了衣裳,钻进被窝,旺生立刻搂了过去,算是赔罪。

    但那个女人的话题还没有过去,夫妻俩又是一番感慨,旺生叹了口气说:“她那地方拉屎都能碱破腚眼子,再加上她那情况,还不得年年出来要饭呀。”

    向贞说:“不要饭能咋的?总不能饿死,好在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多数人家都能匀出一口,一冬天也能熬过去。”

    旺生忽然来了兴致:“也不是没有办法。”

    “啥办法?”向贞有些发困,声音低下去。

    旺生把上半身抬起来,脸蹭到向贞的脸上,嬉笑着说:“你没听说嘛,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她这是小媳妇要饭死心眼。”

    向贞知道是啥意思,男人们常拿这样的话调笑,旺生已经翻身上来,身体开始摩擦,嘴上也不闲着,非得把这个意思点透:“你说,睡到哪个男人炕上,不是热乎乎的,吃的住的都有了?”

    向贞生气地推他,说:“那你叫她睡到你炕上。”

    旺生气喘如牛,哼哼唧唧地说:“俺的炕小,容不下别人,只容下你。”

    第二天早上,向贞一家人送走了翠翠娘俩,向贞把景义穿小了露出脚趾头的一双棉鞋给了麦子,旺生爷给了闺女一双蒲窝,按向贞的意思还要给她们点面,好让她们过年吃顿净面饺子,但翠翠坚决不要,娘俩千恩万谢告辞,背着褡裢走在雪地里,好在天已经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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