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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7  背语录

    下晌放学后,景仁是跑步回家的,紧跟在后边的春花撵不上,喘息着喊:“景仁,等等俺,等等俺……”但景仁就像没听见似的,依然撒开脚丫子往家跑,肩上的书包滑下来,他来不及整理,提溜着往家里赶。

    终于跑进天井了,他喊着:“娘,俺回来了,娘,俺回来了。”

    向贞正在灶屋蒸掺着菜的地瓜干窝头,声音从灶屋里飘出来:“听见了,你放下书包,来填着柴火。”

    爷爷坐在当屋门口,看景仁气喘吁吁,头上冒着热气,以为出了啥紧要事儿,拄着棍子站起来,慌张地问:“咋了?孙子,咋了?”

    向贞听出爷说话的语气不对,探出头来问:“景仁,咋了?”

    景仁说:“爷爷,娘,俺今天挨表扬了,老师表扬俺了。”语调都变了。

    向贞有一点愣怔,在书房里,因为家庭问题,景仁都是挨同学欺负,尽管他从不惹事,老师也很少批评他,但是表扬还是头一遭,他在班里永远躲在角落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向贞蹲下,爱怜地捧起他的脸,景仁的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向贞问:“老师咋表扬你了,咋回事?”

    爷爷说:“景仁,甭急,慢慢说。”

    景仁喘了一口气说:“老师叫俺们背语录,齐解放他们都背不过,只有俺背了好几段,老师就表扬俺了,说俺是伟大领袖的好孩子。”

    向贞说:“可是咱家没有语录呀,你从哪儿学的?”

    这段日子,从上到下掀起了学习语录的高潮,大队小队号召家家学,人人学,人人背,可是大队就来了几本语录,根本传不到普通社员手里,甭说自己家里没钱,就是有钱,供销社也没有,买不到。

    景仁说:“俺班里齐解放和齐光明都有,可他们谁也不给,他们也背不过,夜来福来叔淘换了一本,春花拿书房去了,借给俺看,俺就背过了。”

    向贞就笑:“俺景仁学得快!”

    景仁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说:“娘,你说他们是不是很笨?”

    向贞说:“可别这样说人家,只是他们不用心,你看看,街道上到处贴着语录,喇叭里也整天播放,只要用心记,还能记不住?”

    景仁有点惭愧,说:“娘,俺也没注意呢。”

    爷爷说:“景仁,来屋里喝点水,渴了吧,俺给你冷上了,在碗里呢。”

    景仁往屋里走,说:“爷爷,俺还真渴了呢。”

    爷爷对景仁很上心,每天晌午和下晌,估摸着景仁快放学的时候,他就早早烧好了开水,冷在碗里,等着景仁放学喝。

    景仁咕噜咕噜喝完了水,走进灶屋,帮着娘续柴火,沉默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娘”,向贞“嗯”了一声,看着景仁,红红的火苗舔着景仁红红的脸蛋,她知道景仁有啥事要说,就问:“景仁,咋了?”

    景仁又添了一把柴火,声音很低地说:“娘,俺也想要一本语录,本上的还有很多俺没看到,春花说,她的也是叔借的,早晨(明日)叔就还给人家,俺就看不着了。”

    向贞面露难色,景仁立刻就捕捉到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赶紧说:“娘,俺不要了。”

    向贞内心里翻腾着,景仁很懂事,他从不开口向自己要什么,家里有好吃的,他舍不得,常常把自己的那份先留给雪儿,这次是他太喜欢了,在书房里头一次露了脸,而且这次露脸不会受到别的同学的攻击,如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他会更消沉下去。可是到哪儿淘换主席语录呢?

    窝头蒸好了,向贞在篦子上排好窝头,盖上锅盖,对景仁说:“ 你烧着火,你爷快回来了,你跟他说俺出去一趟。”

    景仁“嗯”了一声,也没听出不高兴,他原本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就是奢望。

    旺生很快回来,锅里的窝头也蒸好了,景仁也把景义和雪儿叫回来吃饭,但向贞还没有来,打发景义到红英家、到前邻、后邻去找,也没有。

    天已经擦黑了,天井里灰蒙蒙的,枣树、香椿树的影子模糊起来,旺生支好了桌子,和景仁一起把饭摆好,捞上一个辣疙瘩咸菜,旺生切了,放在碗里,大家就等着向贞了。

    旺生不耐烦地问:“你娘到底去哪了儿?也不说一声。”其实这句话也不是问谁,刚才都已经问过好几遍了,也回答了好几遍了。

    “回来了,回来了,景仁,你看看娘给你拿来啥了?”向贞兴奋地从道门口进来,手里举着一本书,那是语录,是红皮面的语录。

    向贞是去淘换语录去了,她知道景仁在书房里很少言语,别的同学打闹,他只是默默地看本子,可是本子就是《语文》和《算术》,就是那么点内容,老师也不怎么上课,可景仁早就倒背如流了,别的就没事儿可干了,这让他在书房里更难受,她要满足景仁的愿望,可她不知道能不能淘换到,所以去之前不能空许愿。

    她是到卫生室找田旺祥去的,她知道只有旺祥或许能帮上忙,而且她也知道,只要旺祥能帮上,就一定不会推辞。

    果然,田旺祥说他那里没有,但可以去淘换,他让向贞在卫生室等着,转身出了门。

    田旺祥直接就到大队支书齐玉清家去了,说明了来意,支书很痛快,说主席语录很难淘换,多亏了自己和公社革委会主任有交情,多要了两本,就送一本给了田旺祥。

    回到卫生室,田旺祥说:“你擎管叫景仁看,俺过些日子到公社的时候,再淘换别的,俺听说有诗词,还有毛选,上边有老三篇呢。”

    景仁不相信,他睁大眼睛,拿着“□□”翻过来倒过去看,比春花的还新,那红是艳艳的红,景义凑过来,说:“哥,俺看看。”

    景仁把书举得很高,说:“你看啥?你又不识字。”他怕景义黑乎乎的手把书弄脏了。

    向贞说:“景仁,把书放下吧,这书是你的了,保存好,别拿到书房显摆,过些天说不定你旺祥大爷还能给你弄到毛选和诗词呢,你有的是时间看,先来吃饭。”

    过了几天,旺祥果然给淘换到了毛选和诗词,景仁如获至宝,见天后晌静静地看,默默地记在心里,向贞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景仁就背给向贞听,向贞听得也入了迷,很多语录向贞也能背得滚瓜烂熟了。

    前刘是个大村,从早年就有集,逢五排十,附近几个大队的社员把自家的鸡蛋或者树上结的果子拿到集上卖了,换几个零花钱,好到供销社买油盐等生活日用品,这是不犯法的,这两年资本主义尾巴割得也差不多了,集市上放松了些,公社也有来收各家各户的手工品的,像麦秸编织的辫子,妇女织的阑干花边,这样赶集的多起来,集市上也热闹起来了。

    家里的鸡蛋又攒了二十多个了,向贞打开手绢看看里边的钱没有多少了,家里的洋油告急,需要卖了鸡蛋打洋油。她和红英也约好了,今日去赶集。她巴拉了几口饭,把鸡蛋一颗颗小心放在竹篮子里,出门去噶伙红英,早去早回来,还能到队上干半上午活儿,挣二分工。

    上了淄河涯往南直走二里地,涯东岸就是前刘村,向贞和红英刚上涯畔,就见南边村口大喇叭那里聚着一群人,两人紧走几步赶过去,见是民兵连长二楞子带着几个小民兵拦住了几个去赶集的妇女,齐洪奎老婆刘凤娥正和民兵对骂:“你是个啥东西,为啥不让俺去赶集?”

    “你背不过语录俺就不让你过。”几个民兵横在路中央,理直气壮地说。

    刘凤娥两手掐腰,说:“俺刚才背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还不让俺过,你是欺负俺咋的?甭看俺男人下了台,俺也不是软柿子,你欺负一下试试。”说着刘凤娥就往一个小民兵面前蹭。

    小民兵也不倒退,依然强硬地说:“你背的别人刚背了,你是紧跟着别人说的,那也算你背的?”

    “你说不算就不算了?你是伟大领袖呀?”刘凤娥的脸快贴到小民兵的胸膛上了。

    后边急着赶集的社员喊:“快点呀,让不让走呀?”

    小民兵没了主意,眼光看向正在抽烟的连长二楞子,二楞子却没看他,瞅着了正走过来的向贞和红英。

    小民兵只好问:“连长,这个算不算背过了?”

    二楞子当上了淄河涯大队正头连长,疯了一阵子,后来向贞的事儿不清不楚地撂下了,各地的□□活动高潮也过去了,二楞子开始学前任民兵连长齐玉清的派头,不亲自出马,只是做指示和指挥。

    二楞子没回答算不算,对站着的民兵喊:“把她先放到边上去,下一个。”

    两个民兵上来拉刘凤娥,刘凤娥开始撒泼,一腚坐在地上,哭喊着:“ 某煞你娘,你们都是吃屎的?说出话来都是臭味儿,别人说过的就不算语录了?”刘凤娥骂着脏话。

    向贞走过来,拉起刘凤娥,问:“这是咋了?”

    刘凤娥把刚才的情景述说了一遍,刚才民兵让她背语录,她想不起背啥,前一个社员说了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她也说了一遍,结果那个社员放过去了,却不让自己走,刘凤娥委屈地泪就快掉下来了,她深切地感受到,今时不同往日了,自己男人当队长的时候,出出进进都看他的面子,哪受过这种窝囊气?

    向贞安慰她:“这是公社要求的,甭跟他们较劲儿。”向贞附在她耳边说:“你就记住两句,一句短的人民万岁,一句长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就行了。”

    刘凤娥笑了,说:“俺也是天天听到这两句,咋到用的时候就想不起来了呢。”

    刘凤娥走到民兵面前说:“俺背,人民万岁!”

    二楞子看到向贞和刘凤娥嘀咕,知道是向贞教她的,他想:“叫你刚才骂俺,俺就不让你走。”

    他说:“这句也不行,太短。”

    红英气不过,说:“你这是故意刁难人,谁说短的就不行了,俺就背一个短的,你敢不让走试试。”

    红英想背一个短的,却也是想不起来。

    向贞拉红英一把,意思是别跟这种人计较,她对二楞子说:“俺背个长的,就让俺们过去吧。”

    二楞子想想这样僵持下去也不好收场,但又不能轻易放刘凤娥走,就说:“那行,俺看看你能背个啥,能不能放她走,再说。”

    向贞说:“中,俺背首诗词吧。”

    “你能背过,诗词?”二楞子露出怀疑的眼光,二楞子没上过书房,当了民兵连长后,硬让自己认识了自己的名字,他能背过的几句语录都是从喇叭里学的,主席诗词他是知道的,都很难背,打死他也背不过,他也不相信向贞会背过。想了想,他说:“中啊,只要你背下一首,俺就让你们走。”

    向贞开始背《沁园春·雪》,背得很快,周围社员都傻了眼,他们只觉得前两句有点耳熟,后边的就不知道啥了,向贞竟然不打艮地往下背。

    后边又来了一些赶集的社员,吵吵嚷嚷聚过来。

    还没背到一半,二楞子不耐烦了,向贞背得对不对他也不知道,挥挥手说:“行行行,过关了,都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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